春水 44

薩寧告訴自己的朋友們,說他要到國外去,但沒有說究竟到什麼地方去;讀者很容易猜到,他直奔法蘭克福而去。由於鐵路四通八達,他從彼得堡出發之後的第四天,就到達了那裡。從一八四年起,他就沒有再來過法蘭克福。「白天鵝」飯店仍在老地方,雖然已不算是第一流的,但卻興旺發達起來;法蘭克福的主要街道——蔡爾街變化很小,但不僅羅澤利太太的那棟房子,而且糖果點心店所在的那條街已蹤影全無了。薩寧發瘋似的在曾經那麼熟悉的地方徘徊,但什麼都認不得了:過去的房屋消失了;取代它們的是新的街道,街道兩旁是連成一片的高樓大廈和優美的別墅;甚至薩寧和傑瑪最後表白愛情的那座公園也擴大了,也大變了樣,以至薩寧問自己:得啦,這是那個公園嗎?他該怎麼辦呢?該如何和到哪裡去查詢情況呢?從那時起已經三十年過去了……談何容易!無論他向誰打聽,甚至沒有人聽說過羅澤利的名字;飯店老闆建議他到公共圖書館去查閱資料,說他在那裡可以找到舊的報紙,但從中能得到什麼結果,老闆自己也說不清楚。出於萬般無奈,薩寧便打聽克呂伯爾先生的情況。這個名字老闆很熟悉——但這也失敗了。風度優雅的店員名噪一時,上升到資本家的地位,後來做買賣賠了本,破了產,死在監獄裡……不過,這個消息絲毫沒有使薩寧感到傷心。他已經開始覺得自己這次旅行有點考慮不周……但有一天他在翻閱法蘭克福高級官員職名錄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退休少校(Major a.D.)馮·登霍夫的名字,他立即雇了一輛馬車前去找他——不過,為什麼這個登霍夫就一定會是那個登霍夫,甚至為什麼那個登霍夫就會告訴他有關羅澤利家的什麼消息呢?反正都一樣:一個快要淹死的人會抓住一根稻草不放。

薩寧趕巧碰到退休少校馮·登霍夫在家,並立刻認出接待他的頭髮斑白的先生就是自己昔日的決鬥對手。那一位也認出了他,甚至對他的到來感到高興:這使他想起了青年時代——和年輕時的惡作劇。薩寧從他那裡得知,羅澤利一家很久以前就遷居到了美國紐約;傑瑪嫁給了一個批發商,而他,登霍夫有一個熟人,也是批發商,他大概知道她丈夫的地址,因為他同美國事務往來很多。薩寧懇求登霍夫去找一趟這個熟人——啊,真令人高興!——登霍夫給他送來了傑瑪丈夫葉列米亞·斯洛科姆先生的地址——M-r J.Sloew-York,Broadway,NO 501 。只不過這個地址是一八六三年的。

「但願,」登霍夫高聲說,「法蘭克福從前的美人兒還活著,還沒離開紐約!順便問一句,」他放低聲音補充說,「那位俄羅斯太太,您記得吧,當時在威斯巴登客居的馮·波……馮·波佐洛夫 太太還活著嗎?」

「不,」薩寧回答,「她早已經死了。」

登霍夫抬起眼睛,但發現薩寧扭過頭去,臉上露出陰鬱的神色,便再沒說一句話就走了。

當天,薩寧給傑瑪·斯洛科姆太太往紐約寄了一封信。他在這封信里告訴她,他是從法蘭克福給她寫信的,他到這裡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尋找她的蹤跡;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絲毫權利期望得到她的回信;他無法得她的寬恕,只希望她處於現在的幸福環境中早就忘記了他的存在。他補充說,由於一個偶然的情況,他才下決心使她想起自己,因為這個情況在他心中活靈活現地喚起了昔日的那些形象;他向她講述了自己孤獨的、沒有家庭、沒有歡樂的生活;懇求她理解促使他給她寫信的原因,不要讓他把對自己的過錯——早已用苦難彌補,但尚未得到饒恕的過錯——的痛苦認識帶到墳墓里去,哪怕三言兩語談談她在所去的新世界裡的生活情況,讓他高興高興。「哪怕只給我寫一句話,」薩寧在信的最後寫道,「您就是做了一件無愧於您美好心靈的好事,我將感激您,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息。我住在這裡的『白天鵝』飯店裡(這幾個字他加了重點號),我將等待您的回信,一直等到春天。」

他寄出了這封信,便開始等待。他幾乎足不出戶,也根本不見任何人,在飯店裡住了整整六個星期。無論是從俄羅斯,還是從任何別的地方,誰都無法給他寫信;這正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他的來信,他便知道這就是他期待的那封信。他從早到晚在讀書——讀的不是雜誌,而是嚴肅的書籍,是歷史著作。這長時間持續的讀書,這緘默,這蝸牛般的幽居——這一切恰好和他的心境諧調一致:只為這一點,就應該謝謝傑瑪!但她是否還活著?她是否會回信呢?

信終於來了——上面貼著美國郵票——是從紐約寄給他的。信封上的地址是用英文寫的……他沒有認出這筆跡,他的心抽緊了。他沒敢馬上把信打開。他看了看署名:傑瑪!淚水一下子從他眼裡涌了出來:她只署了自己的名字而沒寫姓氏,這一點就是和解和寬恕的保證!他打開薄薄的藍色信紙,一張照片從裡面掉了出來。他急忙撿起照片——一下子呆住了:是傑瑪,是他三十年前認識的年輕的、活生生的傑瑪!同樣的眼睛,同樣的嘴唇,同樣的臉型。照片反面寫著:「我的女兒,瑪麗安娜。」整封信寫得十分親切而又樸素。傑瑪感謝薩寧毫不遲疑地給她寫信和信任她;她也沒向他隱瞞,他逃走以後她確實經歷了痛苦的時刻,但馬上補充說,她仍然認為,而且一直認為自己同他相遇是一種幸運,因為這一相遇阻止她成為克呂伯爾先生的妻子,因而,雖然是間接的,卻成了她同現在的丈夫結婚的原因。她同她丈夫已經十分幸福,富足優裕地生活了二十八年。他們的家全紐約聞名。傑瑪告訴薩寧,她有五個孩子,四個兒子和一個還沒出嫁的十八歲的女兒,她把她的照片寄給他,因為,據大家說,她非常像自己的母親。傑瑪把不幸的消息留在了信的末尾。萊諾拉太太已經在紐約去世,她是跟著女兒和女婿到那裡去的,但是她趕上了為自己孩子的幸福而高興並照看外孫;潘塔萊奧內也曾準備去美國,但臨從法蘭克福出發之前死了。「而艾米利奧,我們可愛的、無與倫比的艾米利奧在西西里島為祖國的自由而光榮犧牲,他是隨偉大的加里波第率領的『千人義勇軍』 到那裡去的;我們都為我們寶貝弟弟的死而痛哭哀悼,但在流淚的同時,我們為他感到驕傲,並將永遠為他感到驕傲,永遠深深地懷念他!他高尚的、無私的靈魂無愧於殉難者的花環!」接著,傑瑪對薩寧的生活似乎搞得如此糟糕表示惋惜,首先希望他安下心來,保持內心平靜,說她會很高興地同他見面——雖然她知道這種會面不大可能……

我們不來描述薩寧讀這封信時的感受。這種感情是無法完滿表達的;它比任何語言都更深沉、更強烈和更不確定。只有音樂才能表達這種感情。

薩寧即刻寫了回信,並把嵌到一串華貴珍珠項鏈上的石榴石小十字架送給未出嫁的姑娘:「送給瑪麗安娜——一個無名的朋友贈」。這件禮物雖然非常貴重,但並沒有使他破產:從他第一次到法蘭克福之後過去的三十年間,他已經積蓄了相當可觀的財產。五月初他回到了彼得堡,但未必會待很久。聽說,他正在出賣自己的幾處莊園,準備到美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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