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42

這條小路很快就變成了羊腸小道,最後被一條溝截斷,完全消失了。薩寧提議回去,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說:「不!我要到山裡去!我們照直走,就像鳥兒飛翔一樣。」她趕著自己的馬跳過溝去。薩寧也跳了過去。溝那邊是一片草場,起初是乾的,隨後是潮濕的,接下去已經是沼澤了:到處滲出水來,形成一片片水窪。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故意驅馬從這些水窪里走,哈哈大笑,並不停地說:「讓我們像小學生一樣玩鬧吧!」

「您知道嗎,」她問薩寧,「在泥水裡打獵是什麼滋味嗎?」

「我知道。」薩寧回答。

「我叔叔是個養狗的獵人,」她繼續說,「春天,我常跟著他去打獵。真太奇妙了!現在我和您也在泥水中。只是我看見,您雖是俄羅斯人,卻想跟一個義大利女子結婚。是的,這是您的悲哀。這是什麼?又是一條溝?跳!」

馬跳過去了,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頭上帽子掉了,她的捲髮披散在肩頭。薩寧想要下馬撿帽子,但她朝他喊道:「別動,我自己撿!」一邊從馬鞍上低低彎下身子,用馬鞭的把鉤住面紗,真的把帽子夠了起來,戴到頭上,但沒撩起頭髮,便又縱馬疾馳,甚至尖叫了一聲。薩寧和她並肩賓士,和她並肩跳越溝壕、柵欄、小溪,一會兒往下鑽,一會兒往上爬,一會兒疾馳下山,一會兒飛奔上山,但他一直看著她的臉。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呀!整張臉似乎都敞開著:眼睛張開著,貪婪、晶瑩、瘋狂;嘴唇、鼻孔也張開著,貪婪地在呼吸;她兩眼直盯著前面,她似乎想佔有所看見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陽和空氣本身。她只有一點感到惋惜:危險太少——她會把它們都克服的!「薩寧,」她喊道,「要知道,這真像在畢爾格的《萊諾勒》 里!只是您沒有死,啊?沒有死?……我活著!」她的蠻勁發作了。這已經不是身穿長騎馬服的女人在縱馬飛馳,這是年輕的女肯陶洛斯 ——半獸半神——在賓士,連被她狂暴踐踏的這個莊重文雅的地方也驚訝不已!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終於勒住了她那滿身大汗、濺滿泥水的馬,那匹馬在她胯下搖搖晃晃,薩寧那匹強壯而笨重的公馬也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怎麼樣?喜歡嗎?」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一種魅人的耳語問道。

「喜歡!」薩寧興高采烈地回答。他全身的血液沸騰了。

「別忙,還有更好的呢!」她伸過一隻手。手上戴的手套已經撕破了。

「我說過要帶您到樹林里去,到山裡去……瞧,這就是山!」真的,離兩位騎手剛剛奔到的地方二百步開外,高大的樹木覆蓋的山巒傲然聳立在面前。「您瞧,路就在這裡。我們出發吧——前進。只能慢步走。得讓馬兒喘口氣。」

他們出發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一隻手猛地把頭髮甩到了後面,然後瞧瞧自己的手套,把它們摘了下來。

「手上會有一股皮子味,」她說,「不過,這對您無所謂吧?啊?……」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在微笑,薩寧也在微笑。這瘋狂的賓士似乎最終使他們親近和交好了。

「您多大了?」她突然問。

「二十二歲。」

「不可能吧?我也二十二歲。正當年華。把兩個人的年齡加在一起,離老年也還遠呢。真熱呀。怎麼,我臉紅了嗎?」

「像罌粟花一樣!」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手帕擦了擦臉。

「只要到樹林里就好了,那邊涼快。那樣一片老樹林,真像一個老朋友。您有朋友嗎?」

薩寧想了片刻。

「有……只是不多。可真正的朋友沒有。」

「可我有,有真正的朋友,但不是老朋友。這馬也是朋友。它是多麼小心地馱著你!啊,這裡真好呀!難道後天我真的要去巴黎?」

「是的……難道真的?」薩寧接過來說。

「而您要去法蘭克福?」

「我一定要去法蘭克福。」

「好吧,願上帝保佑您!可今天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是我們的!」

馬兒來到林邊,走進了樹林。寬闊、柔和的樹蔭從四面把他們籠罩起來。

「啊,這裡是天堂!」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感嘆地說,「繼續往樹蔭深處走,薩寧!」

馬兒慢慢地往「樹蔭深處」走去,輕微地搖晃著身子,不時發出嘶啞的叫聲。他們走的小路突然拐向一旁,深入到一條相當狹窄的山谷里。在峽谷里,帚石南、真蕨、松脂、腐爛的去年的樹葉的氣味一下子濃重起來,惡濁沉悶,使人昏昏欲睡。那些巨大褐色石頭的裂罅里湧出一股強烈的清涼。小路兩旁有一座座圓圓的長滿綠色青苔的丘崗。

「站住!」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喊道,「我想在這天鵝絨一般的青苔上坐下歇一會兒。請幫我下來。」

薩寧跳下馬,跑到她跟前。她撐著他兩個肩膀,眨眼間跳到地上,在一個長滿青苔的丘崗上坐了下來。他手裡牽著兩匹馬的韁繩,站在她面前。

她朝他抬起了眼睛……

「薩寧,您善於忘記嗎?」

薩寧想起了昨天……在馬車裡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是問題……還是指責?」

「我有生以來從未對任何人進行過任何指責。您相信使人產生愛情的法術嗎?」

「什麼?」

「相信使人產生愛情的法術,您知道吧,就是我們的歌曲里唱的。是俄羅斯民間歌曲吧?」

「啊!您說的是這個……」薩寧曼聲說。

「是的,是說這個。我相信……您也會相信的。」

「使人產生愛情的法術……魔法……」薩寧重複道,「世界上什麼都是可能的。從前我不相信,現在我相信。我認不得自己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想了想,環顧了一下四周。

「我好像覺得,這個地方我彷彿熟悉。您看看,薩寧,那棵枝繁葉茂的柞樹後面是不是有一個紅色木十字架?有沒有?」

薩寧朝旁邊走了幾步。

「有。」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得意地微微一笑。

「那好啦!我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了。暫時還沒有迷路。是什麼在咚咚響?是有人砍柴?」

薩寧朝密林里望了望。

「是的……那邊有個人在砍干樹枝。」

「要把頭髮理一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說,「不然,他看見會指責的。」她摘下帽子,開始把自己的長長的頭髮編成辮子——一聲不響,態度莊重。薩寧站在她面前……她勻稱的肢體從暗色呢衣的皺褶底下清晰地顯現出來,衣服上有的地方還黏著青苔。

薩寧身後的一匹馬突然抖動了一下,薩寧也不由自主地從頭到腳顫抖起來。他頭腦里一切都亂了,神經像弦一樣繃緊了。難怪他說,他認不得自己了……他真的中了魔法。他整個身心只充滿著一個……一個念頭,一個慾望。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向他投去一注銳利的目光。

「瞧,現在全都理好了,」她小聲說,一邊戴上帽子,「您不坐嗎?就坐在這裡吧!不,等一等……別坐下!這是怎麼回事?」

一陣低沉的震蕩聲從樹木的梢頭,從樹林的空氣中滾過。

「難道這是雷聲?」

「好像真的是雷聲。」薩寧回答說。

「啊,真叫人高興!簡直太叫人高興了!就差這個了!」沉悶的雷聲又響了起來,高上去,又隆隆地跌了下來。「好!Bis! 昨天我對您談起《埃涅阿斯紀》,您記得嗎?要知道,他們也是在樹林里遇上了雷雨。但是得離開這裡。」她很快站起身來,「給我把馬牽過來……把手伸給我。要這樣。我並不重。」

她鳥兒似的飛身跨上了馬鞍。薩寧也上了馬。

「您要——回家?」他用走了調的聲音問。

「回家!」她慢條斯理地回答,一邊拉緊了韁繩,「跟著我走。」她幾乎是粗暴地命令說。

她走到路上,繞過紅色十字架,下到一個谷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向右拐彎,又向山裡走去……她顯然知道這條路通向哪裡,這條路越來越通往樹林深處。她一句話不說,頭也不回,一個勁往前走,薩寧俯首帖耳地跟在後面,他那瑟縮的心裡沒有燃起一絲意志的火花。下起了稀疏的雨點。她策馬加快了步伐,他也沒有落在她的後面。最後,透過蒼翠的雲杉灌木叢,在一個灰色的懸崖底下露出了一間簡陋的護林小屋,樹枝編的牆上有一個低矮的門。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逼著馬穿過樹叢,跳下了馬,突然出現在小屋門口,朝薩寧回過頭來,小聲說:「埃涅阿斯!」

四個小時以後,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和薩寧,由坐在馬上打瞌睡的跟班護送著回到了威斯巴登的旅館裡。波洛佐夫先生手裡拿著給管家的信,迎接自己的妻子。但是,他仔細觀察了妻子之後,臉上露出了一種不滿的神情,甚至嘟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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