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41

這就是薩寧躺下睡覺的時候所想的;但是,第二天早晨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馬鞭的珊瑚柄不耐煩地敲他的門的時候,他看見她站在自己房間門口——一隻手上搭著深藍女騎馬服曳地後長襟,編成大髮辮的捲髮的頭上戴一頂男人的小禮帽,面紗向後撩在一個肩頭,嘴唇、眼睛和整個臉上露出挑釁性的笑容的時候,那時他在想什麼——歷史對此一直保持沉默。

「怎麼?準備好啦?」響起了快活的聲音。

薩寧扣上常禮服紐扣,默默地拿起禮帽。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向他投去愉快的一瞥,點了點頭,便飛快跑下樓去。薩寧跟著她跑了下去。

馬已經站在街上台階前面。一共三匹馬:一匹是棕黃色純種母馬,一張露出牙齒的瘦削的臉,兩隻凸出的黑眼睛,四條像鹿一般的長腿,有點乾瘦,但很漂亮,性烈如火——是為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準備的;另一匹是強壯、肥大、有點笨重而無雜毛的烏騅馬——是給薩寧騎的;第三匹是跟班的騎的。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靈敏地跨上了馬……那馬豎起尾巴,收緊臀部,嗒嗒地踏起蹄子,打起轉來,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她是個出色的騎手!)勒住了它,叫它停在原地:得跟波洛佐夫告別。他戴著那頂始終不換的非斯卡帽,身穿家用長衫,敞著衣襟,出現在陽台上,從那裡揮動著一塊麻紗手帕,但臉上沒有笑容,更多是陰沉著臉。薩寧也跨上了自己的馬;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舉起馬鞭向波洛佐夫先生致敬,然後打了一下馬的弓著的扁平的脖子:馬兒豎起了前蹄,向前一躍,然後便用馴順的小步走了起來,抖動著全身的筋腱,全神貫注在馬嚼子上,吞噬著空氣,一陣陣打著響鼻。薩寧騎馬走在後面,觀察著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她苗條柔軟的身軀緊緊地、舒服地束著緊身胸衣,自信、靈活而又諧調地晃動著。她回過頭來,用眼色招呼他過去。他趕了上去。

「喂,您瞧,多麼好呀!」她說,「分手之前,我要最後對您說:您是個可愛的人——您不會後悔的。」

說出最後這些話,她點了幾下頭,似乎想加以肯定,使他感到它們的重要。

她顯得那麼幸福,使薩寧簡直感到奇怪;她臉上甚至露出了孩子們非常……非常得意時那種莊重的神情。

他們騎馬慢步走到不遠的城關,然後便縱馬沿著大路大快步跑了起來。天氣很好,簡直像是夏天;風迎面吹來,愉快地在耳邊呼嘯。他們感到心曠神怡:年輕、健康生命的意識,自由、飛速前進的意識支配了他們,而且這種意識時刻都在加強。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勒住了自己的馬,又改為慢步前進。薩寧效法她的樣子。

「瞧,」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深深地、怡然自得地嘆了口氣說,「為了這,活著才值得。你做到了你想要做而又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心靈,充分地享受吧!」她用手在喉頭橫著比划了一下,「那時人會覺得自己是那麼善良!現在我……是多麼善良!好像我會擁抱整個世界!……也就是說,不,不是整個世界!……這個人我就不會擁抱。」她用馬鞭指了指一個從旁邊走過的、穿得像乞丐的老頭,「但我願意使他幸福。給您,拿去吧!」她用德語大聲喊道,把錢袋朝他腳下扔去。沉甸甸的小袋子(那時候還根本沒有錢夾子)砰的一聲落在了路上。過路人吃了一驚,停住了腳步,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放聲大笑,縱馬疾馳而去。

「騎馬使您感到那麼快活嗎?」薩寧追上她,問道。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又猛地一下子勒住了馬:她從不用別的辦法讓馬停住。

「我只是想避開感謝。誰感謝我,就會破壞我的愉快心情。要知道,我這樣做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他怎麼敢向我道謝?您問我什麼話,我沒聽清楚。」

「我問……我想知道,您今天為什麼這樣快活?」

「您聽我說,」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小聲說,她要麼又沒聽清薩寧的話,要麼認為不需要回答他的問題,「這個跟班非常使我討厭,他老是跟在我們後邊,他大概一心在想,老爺太太什麼時候回家?怎樣擺脫掉他呢?」她敏捷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記事本,「派他到城裡送封信?不……不妥。噢!這麼辦!前面那是什麼?是小飯館嗎?」

薩寧朝她指的方向看了看。

「是的,好像是小飯館。」

「真太好了。我吩咐他待在這個小飯館裡,喝啤酒,等我們回來。」

「那他會怎麼想呢?」

「關我們什麼事!他什麼也不會想,他只會喝啤酒而已。喂,薩寧(她第一次只叫他的姓),快步跑,前進!」

來到酒館旁邊,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把跟班叫到面前,吩咐說她要他做什麼。跟班是個英國出身、英國氣質的人,他默默地把一隻手舉到制帽帽檐上行了個禮,跳下了馬,抓住馬的轡頭。

「現在我們是自由的鳥兒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喊道,「我們往哪裡去——向北、向南、向東、向西?瞧,現在我像加冕典禮上的匈牙利國王(她用鞭梢指了指四方)。一切全都是我們的!不,您聽我說,您瞧,那邊的山多美,還有那樹林!我們到那兒去,到山裡去,到山裡去!」

In die Berge,wo die Freiheit thront!

她拐下大路,沿著狹窄的、沒踩出來的、像是真的通向山裡的小路疾馳而去。薩寧策馬跟在她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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