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39

一八四年,威斯巴登的劇院外表也很不雅觀,它的劇團,就其演出的空話連篇,淺薄平庸及其勤謹、鄙俗的墨守成規,絲毫沒有超過可以說是迄今所有德國劇院的正常水平,這一水平最優秀的代表是近來在德夫里恩特先生「卓越」領導下的卡爾斯魯厄劇院。為「馮·波洛佐夫夫人閣下」定的包廂後面(天知道茶房用什麼辦法弄到手的,他該不會真的賄賂了市長吧!),有一個擺著沙發的小房間;進包廂之前,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請薩寧把隔開包廂和劇場的屏風立起來。

「我不想讓人看見,」她說,「否則,人們馬上就會往這裡闖。」

她讓他坐在自己旁邊,背對著劇場觀眾廳,叫人覺得包廂是空的。

樂隊演奏了《費加羅的婚姻》的序曲……幕升起了:戲開場了。

演出的是眾多不太高明的作品之一,在這些作品裡,博覽群書而又平庸無才的作者用文雅而又死板的語言,精心而又拙劣地貫徹某種「深刻的」或者「非常重要的」思想,表現所謂的悲劇式衝突,令人產生苦悶……亞洲式的苦悶,就像流行亞洲的霍亂一般。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耐著性子聽完了半幕,但當第一個情夫得知自己心上人的背叛之後(他身穿帶「褶子」和波里斯絨領子的棕色常禮服、釘著珠母紐扣的條紋背心、有漆皮連腳帶的綠色長褲,手上戴一副白色麂皮手套),當這個情夫兩個拳頭抵在胸前,兩肘向前撐成銳角,簡直像狗一般吠叫起來的時候,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忍受不住了。

「法國外省最次的小城鎮里最次的演員比德國第一流名角演得更自然、更出色,」她憤憤地說,然後便坐到後面的房間里去了,「到這兒來,」她用一隻手敲著身邊的沙發,「我們來聊聊天。」

薩寧聽從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看了他一眼。

「我看得出,您很溫順!您妻子跟您一起會很輕鬆。這個小丑,」她一邊用扇柄指著正在號叫的演員(他扮演家庭教師),一邊繼續說,「他使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時代:我也曾經愛上一個教師。這是我的第一個……不對,是我的第二個戀人。第一次,我愛上了頓河修道院的一個僕役。那時候我十二歲。每逢星期天我才能看見他,他穿一件襯著法衣的天鵝絨長衫,身上灑了薰衣草香水,拿著一個長鏈手提香爐穿過人群,用法語對女士們說:『對不起,請原諒。』他從不抬起眼睛,他的睫毛——有這麼長!」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大拇指甲掐出自己小指頭的整整一半給薩寧看。「我的教師叫monsieur Gaston !應當對您說,他是個非常有學問又非常嚴厲的人,是瑞士人,他的臉是那麼剛毅!烏黑的絡腮鬍子,希臘人的面龐,兩片嘴唇像鐵鑄的!我害怕他!我這一輩子只怕過這一個人。他是我兄弟的家庭教師,我兄弟後來死了……淹死了。一個茨岡女人給我算卦,預言我要遭到橫死,但這是胡說八道。我不信這個。您能想像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手持匕首嗎?!……」

「也可以不死於匕首。」薩寧說。

「這全都是胡說八道!您迷信嗎?我一點也不迷信。在劫難逃。Monsieur Gaston住在我們家裡,就在我的樓上。有時,我夜間醒來,聽見他的腳步聲——他睡得很晚——由於敬慕……或許由於別的感情,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動了。我父親自己只略識幾個字,但他讓我們受了良好的教育。你知道嗎,我懂拉丁文?」

「您?懂拉丁文?」

「是的,我懂。是monsieur Gaston教我的。我跟他讀了《埃涅阿斯紀》 。那是一部枯燥的書,但有些地方很好。您記得吧,當狄多和埃涅阿斯在樹林里……」

「是的,是的,我記得。」薩寧趕忙小聲說。他早就把自己的拉丁文忘光了,對《埃涅阿斯紀》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按照自己的習慣,側著頭從下面瞧了他一眼。

「您可別以為我很有學問。唉,天呀,不,我沒有學問,我沒有任何才能。我勉強會寫字……真的;我不會朗誦;無論彈鋼琴、畫畫還是縫紉——什麼都不會!我就是這麼個人——全在這裡!」

她張開了兩手。

「我對您講這一切,」她繼續說,「第一,是為了不聽這些蠢材(她指了指舞台,這時在那裡吠叫的已經不是男演員,而是女演員,她也把手肘朝外撐著),第二,是因為我欠您的賬:昨天您向我講了自己的情況。」

「那是您願意問我。」薩寧說。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突然朝他轉過身去。

「您就不願意知道,我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不過,我並不感到奇怪,」她重又倚在沙發靠墊上,補充說,「一個人想要結婚,而且又是出於愛情,在進行了決鬥之後……他豈能去想別的事情?」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陷入了沉思,用自己乳白色的大而整齊的牙齒咬起扇把來。

薩寧覺得,那股烏煙瘴氣又開始在他頭腦里慢慢升起,他擺脫不掉它——這已經是第二天了。

他和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之間的談話是小聲,幾乎是用耳語進行的,這更使他惱火和焦急不安……

這一切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意志薄弱的人永遠不會自己去結束,總是等待著結局的到來。

舞台上有人打噴嚏;這噴嚏是作者作為「喜劇因素」或「成分」寫進劇中的;劇中當然再也沒有別的喜劇成分。因此觀眾也就滿足於這種成分,發出了笑聲。

這笑聲也使薩寧惱火。

有時,他根本不明白他是怎麼啦,是在發怒還是高興,是在苦悶還是開心。啊,要是傑瑪看見他!

「真的,這很奇怪,」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突然開口說,「一個人對您說,而且用那麼平靜的聲音說:『我打算結婚。』可沒有人會平靜地對您說:『我打算投水。』其實,這有什麼差別?真的,很奇怪。」

「差別很大,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有的人投水一點也不可怕:他會游泳;此外……至於婚姻的奇怪……既然說到這裡……」

他突然住了口,咬住了舌頭。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請說下去,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說下去,我知道您要說什麼。『既然談到這裡,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波洛佐娃太太,』您想說,『再也想像不出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了……要知道,我非常了解您的丈夫,從小就了解!』這就是您,會游泳的您想對我說的話!」

「對不起。」薩寧開口說……

「難道這話不對?難道不對嗎?」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堅持地說,「喂,請看著我的臉對我說,我說得不對!」

薩寧不知道該把眼睛往哪裡藏。

「那好吧,對,如果您非要我這樣說不可。」他終於說。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搖了搖頭。

「好吧……好吧。可是您這個會游泳的問沒問過自己,一個既不貧窮……也不愚蠢……又不難看的女人的這種奇怪……行為可能出於什麼原因嗎?您也許對這不感興趣;但反正都一樣。我會告訴您原因,但不是現在,而要等幕間休息結束之後,我總擔心有人會來……」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還沒說出最後一個字,朝外的門真的半開了,一個腦袋伸進了包廂——一張紅紅的、油光光汗津津、還很年輕但已沒牙的面孔,一頭平平的長髮,一個耷拉鼻子,兩隻蝙蝠一般的大耳朵,一雙好奇的、獃滯的小眼睛上戴一副金邊眼鏡,眼鏡上面帶有pinez 。這個腦袋四面張望了一下,看見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可憎地咧著嘴笑了,不住地點頭……青筋突露的脖子隨著腦袋伸長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朝這個腦袋擺了擺手帕。

「我不在家!Ich bin nicht zu Hause,Herr P……!Ich bin nicht zu Hause…… 噓,噓!」

腦袋感到驚訝,勉強地笑了,模仿它曾匍匐在其腳下的李斯特,彷彿哽咽般地說道:「Sehr gut!Sehr gut!」 然後便消失了。

「這是個什麼人?」薩寧問。

「這個人?威斯巴登的批評家。『文學家』或者僕役,怎麼說都行。他受雇於此地的一個包稅人,因此必須頌揚一切,對一切表示讚歎,而自己有一肚子窩囊氣甚至不敢發泄。我擔心的是:他是個可怕的造謠生事之徒;他會立即跑出去說我在劇院里。不過,無所謂。」

樂隊演奏了華爾茲舞曲,幕又升起來了……舞台上又是一片裝腔作勢和哭訴聲。

「喂,」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重又坐到沙發上,開口說,「既然您陷入了圈套,您就得陪我坐在這裡,而不能享受親近您未婚妻的歡樂……請不要轉眼珠子,也不要生氣,我理解您的心情,並且已經許諾放您隨便去什麼地方,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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