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38

啊,一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薩寧是多麼深深地、高興地長舒了一口氣!的確,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說得不錯:他需要休息,需要擺脫這一切新的結識、交往、談話,擺脫鑽入他頭腦和心靈的這種烏煙瘴氣,擺脫同一個如此格格不入的女人這種出乎意料、不合心愿的接近而休息!這一切又是發生在什麼時候?幾乎是在他得知傑瑪愛他,他成為她的未婚夫的第二天!要知道,這簡直是一種褻瀆!他上千次在心裡向自己純潔無瑕的可愛的姑娘請求寬恕,雖然,說實在的,他不能指責自己有什麼過錯;他上千次地親吻她給他的小十字架。要是對他來威斯巴登所辦的事情沒有迅速、順利完成的希望,他會飛快地從那裡奔回可愛的法蘭克福,奔回那親愛的、現在已經是自己的家,奔回到她的身邊,撲倒在心上人的腳下……但是毫無辦法!得喝乾這杯苦酒,得穿好衣服,去吃午飯,然後從那裡去劇院看戲……要是明天她能早點放他走,那多好啊!

還有一點使他不安和氣惱的是:他滿懷著愛情、感動和感激的欣喜在思念傑瑪,在想同她兩人一起的生活和等待著他的未來的幸福,然而這個古怪的女人,這位波洛佐娃太太卻糾纏不已地縈繞在……不對!不是縈繞在,而是戳在……——薩寧正是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這麼說的——戳在他的眼前,而他無法擺脫她的形象,無法不聽見她的聲音,不想起她的談話,甚至無法不聞到她衣服上散發出的那種特別的香味,像黃百合花那種幽微、清新和沁人心脾的香味。這位太太明顯地在愚弄他,用各種方式討好他……這是為了什麼?她要幹什麼?這莫非是嬌慣、有錢而又近乎放蕩的女人的古怪脾氣?還有這個丈夫呢?!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和她是什麼關係?這些問題為什麼老往薩寧頭腦里鑽?其實,薩寧無論同波洛佐夫先生還是他的夫人都毫不相干。為什麼甚至他整個心靈都向著另一個如白晝一般光輝燦爛的形象的時候,他也無法趕走這個討厭的形象?這副面容怎麼竟敢透過那簡直美如天仙的面容顯現出來?它不只是顯現出來,而且還在放肆地冷笑。這雙兇惡的灰眼睛,腮邊的這些酒窩,這些形狀如蛇的辮子——難道這一切真的像粘到了他身上,他沒有力量、沒有辦法驅走和甩掉它們嗎?

胡說!胡說!這一切明天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明天她會放他走嗎?

是的,他向自己提出了這一切問題,而時間已漸漸接近三點了,於是他穿上黑色燕尾服,在公園裡散了一會兒步,便到波洛佐夫夫婦那裡去了。

他在他們的會客室里碰見了德國大使館的秘書,他個子很高,淺色頭髮,生著一張馬臉,頭髮從後面分開著(當時這還是一種新潮);還有……真奇怪!還有誰?馮·登霍夫,就是幾天前和他決鬥的那個軍官!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不由得感到尷尬,但仍然跟他點頭致意。

「你們認識?」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問道,薩寧的窘態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是的……我已經有幸。」登霍夫低聲說,然後稍微朝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彎過身去,面帶笑容小聲補充說,「就是他……您的同胞……俄羅斯人……」

「不可能!」她也小聲喊道,用一個手指威嚇他,並立即同他和高個子秘書道別。這位秘書,從一切跡象看,不要命地愛上了她,每次看她的時候,甚至獃獃地大張著嘴巴。登霍夫像家裡的朋友,只要她一開口,他就知道她要他做什麼,於是立即殷勤順從地走了;秘書想賴著不走,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毫不客氣地把他趕了出去。

「找您的世襲貴族女人去吧,」她對他說(那時,威斯巴登有一個極像下等賣笑女郎的摩納哥公主),「您待在我這樣一個平民女子這裡幹什麼?」

「得了吧,夫人,」倒霉的秘書表白說,「世界上所有的公主……」

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是冷酷無情的,秘書便帶著他的髮式走了。

那天,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打扮得如同我們祖母輩所說的「花枝招展」。她身上穿一件閃閃發光的玫瑰色綢連衣裙。袖子à la Fontanges ,兩隻耳朵上各戴一顆大鑽石。她的一雙眼睛閃耀著光輝,不亞於鑽石;她看來心情很好,精神煥發。

她讓薩寧坐在自己身旁,對他談起她打算過幾天就前去巴黎,說德國人讓她討厭,說他們賣弄聰明的時候說蠢話,說蠢話的時候卻不合時宜地聰明;突然,如常言所說,她開門見山地——à brule pourpoint——問他,前幾天他同剛才待在這裡的那個軍官為一位女士進行過決鬥,是真的嗎?

「您怎麼知道這事的?」薩寧感到詫異,喃喃地說。

「到處都在傳說,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而且我還知道您是對的,您完全是對的,您表現得像一個騎士。請告訴我,這位女士是您的未婚妻嗎?」

薩寧微微皺起了眉頭……

「得了,我再不提了,我再不提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趕忙說,「這使您不高興,原諒我,我再不提了!請別生氣!」波洛佐夫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從隔壁房間進來了。「你怎麼啦?還是午飯準備好了?」

「午飯馬上就送來,你瞧瞧,我在《北方蜜蜂報》上讀到了什麼消息……格羅莫鮑依公爵去世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抬起了頭。

「啊!願他升入天國!他每年,」她對薩寧說,「每年二月在我生日那天,都為我用山茶花布置所有的房間。但為此還不值得在彼得堡過冬天。怎麼,他大概有七十多了吧?」她問丈夫。

「有了。報上描寫了他的葬禮。全宮廷的人都參加了。瞧,報上還登了科甫里日金公爵的悼詩。」

「太好了。」

「要我給你念念嗎?公爵稱他為賢明的大丈夫。」

「不,不要。他算什麼賢明的大丈夫!他只是塔季婭娜·尤里耶芙娜的丈夫。我們去吃午飯吧。活人關心實際的事。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把您的手給我。」

午飯像昨天一樣非常考究,氣氛很活躍。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很健談……這是女人,特別是俄羅斯女人少有的才能!她說話不忌諱用語;最倒霉的要數她的女同胞了。她的一些機敏而切中要害的字眼不止一次惹得薩寧放聲大笑。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最不能容忍假仁假義、漂亮的空話和謊言……她幾乎到處都發現謊言。她似乎在炫示和誇耀自己生活由之開始的那個鄙俗的環境;講了自己童年時代她的親人的許多相當奇怪的事情;稱自己是穿樹皮鞋的人,不亞於娜塔莉婭·基里洛芙娜·納雷什金娜。薩寧清楚了,她一輩子受的苦大大超過了她許許多多的同齡人。

波洛佐夫卻專心致志地吃著,聚精會神地喝著,只是偶爾用他微白的、看樣子像瞎的而實際上視力很好的眼睛,一會兒望望自己的妻子,一會兒望望薩寧。

「你真是我的聰明人!」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大聲對他說,「我托你在法蘭克福辦的事全都辦妥了!我該親一親你的額頭,可你不追求這個。」

「我不追求。」波洛佐夫回答,一邊用一把銀制的刀子切開了菠蘿。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瞧了瞧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那麼我們打個賭行嗎?」她意味深長地小聲說。

「行。」

「好吧。你輸定了。」

波洛佐夫向前伸出了下巴。

「喂,這一次不論你怎麼自信,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我認為,輸的將是你。」

「打什麼賭?可以告訴我嗎?」薩寧問。

「不行……現在不行。」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回答,接著便笑了起來。

鍾打了七點。茶房通報說,馬車準備好了。波洛佐夫送走妻子,立即腳步蹣跚地朝自己的安樂椅走去。

「當心!別忘了給管家寫信!」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從前廳里向他喊道。

「我會寫的,放心吧。我是個做事認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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