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36

早已過了半夜,薩寧房間里還亮著燈。他坐在桌旁給「自己的傑瑪」寫信,向她講述了一切;給她描繪了波洛佐夫夫婦,更多的是述說了自己的感情,在信的末尾約定她三天以後見面!(用了三個驚嘆號)。大清早,他把這封信送到郵局,然後去庫爾豪薩公園散步,那裡已經在演奏音樂。人還很少;他在樂隊所在的小亭子前面站了一會兒,欣賞了《惡魔羅勃》的集成曲;喝過咖啡之後,他走到旁邊一條僻靜的林蔭道上,在一條長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

一把傘柄急促地、相當用力地敲擊他的一個肩膀。他精神一振……站在他面前的是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她身穿一件薄薄的灰綠色巴勒吉紗羅連衣裙,頭戴一頂白色透花紗帽,手上戴著瑞典手套,面色清新紅潤,如同夏天的早晨,但她的動作和目光中,沉睡的安逸尚未消失。

「您好,」她低聲說,「我今天派人去請您,您已經出去了。我剛剛喝下了第二杯水,您要知道,在這裡他們逼著我喝水,天知道為什麼……是不是我有病了?我必須散步整整一個小時。您願意給我做伴嗎?然後,我們一起喝咖啡。」

「我已經喝過了,」薩寧小聲說,一面站起身來,「但我很高興和您一起散步。」

「那就請您把手給我……別擔心,您的未婚妻不在這裡,她看不見您。」

薩寧勉強笑了笑。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每一提起傑瑪,他心裡都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但是,他匆忙和順從地躬了躬身……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的手慢慢地、輕輕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撫摩了一下,便像是粘在了上面。

「我們走吧,朝這邊走。」她對他說,把撐開的傘搭在肩上,「我在這個公園裡就像在家裡一樣:我帶您逛逛一些好看的地方。您聽我說(她常用這幾個字):我們現在不談這筆買賣;早飯以後我們再好好地談;現在您應當向我談談您自己的情況……讓我了解是在同什麼人打交道。然後,要是您願意,我也向您談談自己的情況。您同意嗎?」

「但是,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什麼會使您感興趣……」

「等一等,等一等。您誤解了我的話。我並不想向您賣弄風情。」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聳了聳肩膀。「人家有個像古代雕像那樣美的未婚妻,我會向他賣弄風情?!但您有貨物,而我是個商人。所以我想知道,您有什麼貨物。喂,請給我看一看,貨物怎麼樣?我不僅想要知道買的是什麼,而且還想知道是在向什麼人購買。這是我父親立下的規矩。喂,開始吧……即便不從小時候談起,那就說說,您在國外很久了嗎?在這之前您到過什麼地方?只是請您走得慢一點,我們沒有什麼地方趕著要去。」

「我是從義大利到這裡來的,我在那裡待了幾個月。」

「您大概對一切義大利的東西有特殊的愛好吧?奇怪的是,您沒有在那裡找到自己的對象。您愛好藝術嗎?愛好繪畫?還是更愛好音樂?」

「我愛好藝術……一切美的東西我都愛好。」

「也愛好音樂?」

「也愛好音樂。」

「可我完全不喜歡音樂。我只喜歡俄羅斯歌曲,而且是在鄉村,在春天,邊舞邊唱,您知道吧……身穿大紅布衣裳,頭戴一串串珠翠,牧場上小草青青,有點淡淡的煙味……真太美了!可現在說的不是我。您說呀,請說吧。」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一邊走,一邊偶爾望望薩寧。她身材很高,她的臉和薩寧的臉幾乎處在同一水平線上。

他開始講起來,起初不情願,有點笨拙,後來便談興大作,甚至一發而不可收。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十分聰慧地聽著;況且她本人顯得那麼坦誠,使得別人也不由得坦誠相見。她具有萊茨紅衣主教提到的那種「與人交際」的偉大才能——le terrible don de la familiarité。薩寧談了自己的旅行,自己在彼得堡的生活,自己的青年時代……如果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是一位風度文雅的上流社會的婦女,他是永遠不會這樣放縱自己的;但她本人說自己是不能容忍任何禮節的老好人;她正是這樣向薩寧做自我介紹的。同時,這個「老好人」用貓兒一般輕捷的步子和他並肩走著,輕輕地倚在他身上,不時打量他的面孔;以一個年輕女性的形象和他並肩走著,身上不停地發出一種令人激動而又銷魂、不動聲色而又強烈的誘惑,只有斯拉夫天性的女人——而且只是一些,而且不是純粹的而是適當混血的斯拉夫天性的女人——才能以這種誘惑使我們這種有罪的、意志軟弱的男人神魂顛倒!

薩寧和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的散步,薩寧和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的談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一次也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在公園裡無盡頭的林蔭道上走呀,走呀,一會兒爬山,邊走邊欣賞風景,一會兒下到山谷,躲到透不進陽光的樹蔭里,而且一直手挽著手。有時薩寧甚至感到懊惱:他和傑瑪,和自己的傑瑪從未散步散這麼久,現在這位太太佔有了他——完了!

「您累不累?」他不只一次地問她。

「我從來不累。」她回答。

他們偶爾遇見一些遊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向她鞠躬,一些人恭恭敬敬,另一些人甚至奴顏婢膝。她遠遠地向其中一個長得非常好看、穿著時髦的黑髮男子用最純粹的巴黎口音喊道:「te,vous savez,il ne faut pas venir me voir—ni aujourd''hui,ni demain.」

「這是什麼人?」薩寧出於所有俄羅斯人「好奇」的壞習慣問道。

「這人?一個法國人,這兒有很多這樣的人轉來轉去……他也在向我獻殷勤。但是,該喝咖啡了。我們回家去吧;您想必已經餓了。我的好人兒大概已經睜開眼皮了。」

「好人兒!睜開眼皮了!」薩寧默默地重複道……「法語又說得那麼好……真是個怪人!」

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說得不錯,她和薩寧一起回到飯店的時候,「好人兒」或者「肉球兒」頭上戴著那頂老也不換的非斯卡帽,已經坐在擺好的桌前。

「我都等急了!」他大聲說,臉上露出不快的神色,「我已經想不等你回來就喝咖啡了。」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高興地說,「你生氣了?這對你有好處,否則你會僵化的。瞧,我把客人帶來了。快按鈴!我們來喝咖啡吧,喝擺在雪白桌布上盛在薩克森杯子里的咖啡——最上等的咖啡!」

她摘下帽子和手套,拍起了巴掌。

波洛佐夫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

「今天您怎麼跑個沒完沒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他小聲說。

「這不關你的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按鈴吧!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請坐下,喝第二次咖啡!啊,發號施令是多麼開心!世界上沒有比這再高興的事!」

「那得有人聽從的時候。」丈夫又喃喃地說。

「正是得有人聽從!所以我才開心,特別是和你在一起。對吧,肉球兒?瞧,咖啡送來了。」

茶房托著一個大托盤進來了,托盤上還有一張戲劇海報。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立即抓起了海報。

「正劇!」她憤憤地說,「德國正劇。反正比德國喜劇強。叫他們給我訂一個包廂——樓下的廂坐,或者,不……最好是Fremden-Loge ,」她對茶房說,「聽見了吧,一定要Fremden-Loge!」

「可要是Fremden-Loge已經被市長閣下訂下了呢(seine Excellenz der Herr Stadt-Director)。」茶房大著膽子說。

「給市長閣下十個三馬克銀幣,反正包廂我得要!聽見了吧?」

茶房恭順、憂愁地低下了頭。

「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您跟我一起去看戲吧?德國演員很糟糕,但您會去的……是嗎?是的!您真太好了!肉球兒,您不去嗎?」

「聽您的吩咐。」波洛佐夫對著端到嘴邊的杯子說。

「你聽我說,你留下吧。你在劇院里老是睡覺,而且德語你又聽不大懂。你最好做這件事吧:給管家寫封回信,你記得吧,是關於我們的磨房……關於農民磨面的事。告訴他,我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這就是你一晚上的事情……」

「是。」波洛佐夫說。

「這太好了。你是我的聰明人。而現在,先生們,既然我們談起了管家,我們就來談談我們主要的事情吧。等茶房一收拾完桌子,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您就給我們談談您的莊園——情況怎樣,都有什麼,賣什麼價錢,您希望先要多少定金,總之,談談一切!(『總算等到了,』薩寧心裡想,『謝天謝地!』)您已經告訴了我一些情況,我記得,您出色地描繪了自己的花園……可談的時候,『肉球兒』不在場……讓他也聽聽——他也許能說點什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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