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31

第二天,薩寧醒得很早。他處於最高的人生幸福之中;但並非這妨礙了他的睡眠;如何儘可能快地和有利地賣掉他的莊園這個決定命運的重大問題打擾了他的平靜。他頭腦里各種各樣的計畫攪和到一起,但暫時仍茫無頭緒。他從房子里走出來,到外面換換新鮮空氣,清爽清爽頭腦。他希望一定要帶著一個確定的方案去見傑瑪。

他前面有一個人,身體相當臃腫笨重,兩腿粗壯,穿得很體面,走路的樣子有點東搖西擺、一跩一跩,這個人是誰呢?他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淺色頭髮蓬亂豎立的後腦勺,這個彷彿直接安在肩膀上的腦袋,這柔軟肥胖的脊背,這兩隻胖得發圓的下垂的胳膊呢?難道這是他已經失去聯繫五年的寄宿學校的老同學波洛佐夫?薩寧趕過走在他前面的人,轉過身來……一張寬大微黃的臉龐,一雙淺色睫毛和眉毛的小小的豬眼睛,一隻短短的扁平鼻子,兩片像是黏在一起似的大厚嘴唇,一個沒有鬍子的圓下頜,還有整個臉上那一副酸溜溜、懶洋洋和不信任的神情——真的,一點不錯:這是他,是伊波利特·波洛佐夫!

「是我的福星又高照了吧?」一個念頭在薩寧的腦海里閃過。

「波洛佐夫!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是你嗎?」

那人停住腳步,抬起他的小眼睛,等了一會兒,終於啟開雙唇,用有點嘶啞的細聲說:

「是德米特里·薩寧?」

「正是他本人!」薩寧大聲說,握了握波洛佐夫的一隻手;他帶著緊緊的煙灰色軟皮手套的兩隻手仍然一動不動地垂在他胖得突出的大腿兩旁。「你在這裡很久了嗎?你從什麼地方來的?住在哪裡?」

「我是昨天從威斯巴登來的,」波洛佐夫不慌不忙地回答,「來給妻子買東西,今天就回威斯巴登。」

「啊呀!你已經結婚了,據說,還娶了個大美人兒!」

波洛佐夫眼睛朝一旁瞧了瞧。

「是的,大家都這麼說。」

薩寧笑了起來。

「我看出,你還是那樣……慢性子,像在寄宿學校時一樣。」

「我幹嗎要變?」

「又據說,」薩寧補充道,特彆強調「據說」二字,「你妻子很有錢。」

「大家也都這麼說。」

「你自己,伊波利特·西多雷奇,難道不知道?」

「我,老弟,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對,帕甫洛維奇!我不過問妻子的事情。」

「不過問?什麼事都不過問?」

波洛佐夫轉了轉眼珠子。

「什麼事也不過問,老弟,她獨立自主……我也獨立自主。」

「你現在是往哪裡去?」薩寧問。

「現在我不往哪裡去;現在站在街上,在和你談話;和你談完話,我就回旅館去——吃早飯。」

「願意要我做個伴嗎?」

「你說的是吃早飯?」

「是的。」

「可以,兩個人吃飯快活得多。你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吧?」

「我想不是。」

「那好吧。」

波洛佐夫邁步向前,薩寧跟他並肩走去。薩寧心裡想,波洛佐夫的嘴唇又黏在一起了,他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默默地一搖一擺地走著。薩寧想:這個笨蛋用什麼辦法搞到了一個漂亮、有錢的妻子?他自己既不富有,也不是貴族出身,又不聰明;在寄宿學校里,他是出名的又蔫又笨的孩子,是個瞌睡蟲和饞鬼,還有一個外號叫「沒出息」。真是怪事!

「要是他妻子真的很有錢,據說她是一個包稅人的女兒,那麼,她會不會買我的莊園呢?雖然他說從不過問妻子的事情,但這話不可信!況且我要的價錢合適、便宜!幹嗎不試一試呢?也許,這都是我的福星在保佑我……決定了!試一試!」

波洛佐夫把薩寧帶到法蘭克福一家最好的飯店,他在那裡租的當然是最好的房間。桌子上和椅子上堆滿了硬紙盒子、木頭箱子和大包小包……「老弟,這些都是給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買的東西!」(這是伊波利特·西多雷奇的妻子的名字。)波洛佐夫在安樂椅上坐下,哼哼著說:「啊喲,真熱呀!」一邊解開了領帶。然後按鈴叫來領班茶房,仔細地向他訂了一頓極其豐盛的早餐。「一點鐘備好馬車!聽見了嗎?一點整!」

領班茶房諂媚地躬了躬身,奴才般地走了。

波洛佐夫解開了西服背心。只從他微微揚起的眉毛、呼哧呼哧喘氣和皺起鼻子的那副樣子,就可以看出,說話對於他將是個很大的負擔,他不無不安地期待著,是薩寧逼他轉動舌頭,還是他自己主動進行談話呢?

薩寧明白自己朋友的心情,所以沒有提問題加重他的負擔,只說了幾句最必要的話;得知他曾經服了兩年兵役(當槍騎兵!真的,他穿上短短的軍官制服大概很漂亮!),三年前結了婚,同妻子在國外已經一年多了,現在她在威斯巴登治病,然後就到巴黎去。薩寧也多少談了一些自己過去的生活情況和自己的打算;他開門見山地進入了主題,即談自己想賣掉莊園的打算。

波洛佐夫默默地聽他說,只是不時朝門口望望,因為早飯要從那裡送來。領班茶房在另外兩個侍役陪伴下端來了幾個菜,上面蓋著銀罩子。

「是圖拉省的莊園?」波洛佐夫低聲說,一面在餐桌旁坐下,把餐巾塞進襯衣領子里。

「是圖拉省。」

「葉弗列莫夫縣……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阿列克謝耶夫卡嗎?」薩寧問,也在桌旁坐下。

「當然知道。」波洛佐夫把一塊地蘑煎雞蛋塞進嘴裡,「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我的妻子,在旁邊也有一座莊園……請把這一瓶打開,茶房!土地很好,只是你的莊稼漢把樹木都砍了。你幹嗎要賣呢?」

「需要錢,老兄。我會賣得價錢便宜。你買下吧……正湊巧。」

波洛佐夫喝下了一玻璃杯葡萄酒,用餐巾擦了擦嘴,又慢慢地大聲咀嚼起來。

「嗯,是啊,」他終於又說……「我不買莊園:沒有錢。請把奶油推過來一點。也許我妻子會買。你跟她談談吧。如果你要價不高,她不會嫌棄的……可這些德國人真是蠢驢!連魚都不會燉。看來,這最簡單不過了吧?他們還高談什麼『應當統一祖國』 。茶房,把這討厭的東西拿走!」

「你妻子真的親自管理……產業?」薩寧問。

「親自。這肉餅不錯。我建議你吃一點。我對你說過,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妻子的事情我一概不過問,現在再對你重說一遍。」

波洛佐夫繼續吧嗒吧嗒地吃著。

「嗯……可我怎麼才能和她談呢,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非常簡單,德米特里·帕甫洛維奇。到威斯巴登去。離這兒不遠。茶房,你們有英國芥末嗎?沒有?畜生!只是別浪費時間。我們後天就要走了。讓我給你倒一杯,這是醇美的酒,不是酸湯。」

波洛佐夫的臉上有了生氣,變紅了;只有在他吃飯……或喝酒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有生氣。

「真的……我不知道這事該怎麼辦。」薩寧喃喃地說。

「為什麼你突然急需要這樣做?」

「問題就在於急需,老兄。」

「需要很大一筆錢嗎?」

「很大。我……我怎麼對你說呢?我打算……結婚。」

波洛佐夫把舉到嘴邊的酒杯放回桌子上。

「結婚!」他用嘶啞的,由於驚訝而嘶啞的聲音小聲說,把自己兩隻胖乎乎的手交叉著放在肚子上。「那麼突然?」

「是的……很快。」

「未婚妻當然在俄羅斯了?」

「不,不在俄羅斯。」

「到底在哪裡?」

「在這裡,在法蘭克福。」

「她是什麼人?」

「德國人;也可以說不是,是義大利人。是這裡的居民。」

「有陪嫁嗎?」

「沒有。」

「這麼說來,愛情已經非常強烈?」

「你多麼可笑!是的,非常強烈。」

「你就是為這事需要錢?」

「正是……是的,是的。」

波洛佐夫喝下了酒,漱了口,洗了手,用心地在餐巾上擦乾,掏出一支雪茄煙,抽了起來。薩寧默默地望著他。

「只有一個辦法,」波洛佐夫終於悶聲悶氣地說,向後仰起頭,口裡噴出一縷細細的煙,「去找我妻子。只要她願意,用兩隻手就能把你的災難全部消除。」

「我怎麼才能見到她,你的妻子?你說,你們後天就要走?」

波洛佐夫閉上了眼睛。

「聽著,我告訴你。」他終於一邊用嘴唇轉動著雪茄煙,一邊嘆著氣說,「你回家去,趕緊準備好行裝,然後到這裡來。我一點鐘出發,我的馬車很寬敞,我帶你去。這麼辦最好。現在我要睡一會兒。老弟,我一喝上酒,就一定要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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