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28

薩寧時而同傑瑪並肩而行,時而稍微走在她的後面,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不停地在微笑。而她像是急忙趕路……又像是要停下。說實話,他們倆——他一臉蒼白,她激動得滿面緋紅——像喝醉酒似的迷迷糊糊向前走著。他們倆片刻之前所做的事,就是兩心相許,這是那麼強烈,那麼新鮮,又那麼可怕;他們生活中的一切那麼突如其來地重新安排和改變了,以至他們倆還沒能清醒過來,而只意識到一股旋風把他們卷了起來,就如同那個夜晚幾乎把他們投進對方懷抱的那股旋風。薩寧一邊走,一邊感到,他甚至在用另一種眼光看傑瑪:他轉瞬間發現了她的步態、她的動作的幾個特點——我的天呀!這一切對於他是多麼無限寶貴和親切可愛!她也感覺到,他在那樣地看著她。

薩寧和她都是頭一次戀愛,初戀的一切奇蹟在他們身上全都發生了。初戀是這樣一場革命:業已形成的單調正常的生活制度剎那間被打破了,被摧毀了,青春屹立在街壘上,它光輝的旗幟在高高飄揚,無論前面等待它的是什麼——是死亡還是新的生活——它向一切都致以自己熱烈的敬意。

「怎麼?這像是我們的老頭吧?」薩寧小聲說,用手指指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那人從一旁悄悄走過,似乎竭力不讓人看見。在萬分幸福之中,他感到需要和傑瑪說話,不談愛情,這是已經決定了的神聖的事情,而談談別的話題。

「是的,這是潘塔萊奧內,」傑瑪快活而幸福地回答,「他大概是踩著我的腳後跟從家裡出來的;昨天一整天他就注意著我的每一步行動……他在猜測!」

「他在猜測!」薩寧讚賞地重複道。傑瑪能說出什麼話不使他讚賞呢?

然後,他請她詳細談談昨天所發生的一切。

她立即談了起來,匆匆忙忙,顛三倒四,急促地嘆息著,同薩寧交換著迅捷愉快的眼色。她告訴薩寧,前天的談話之後,媽媽一直要求她,傑瑪,肯定地表態,她怎樣許諾二十四小時之內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才擺脫了萊諾拉太太;她怎樣為自己懇求到這段時間,而這又是多麼的困難;克呂伯爾先生怎樣完全出乎意料地來臨,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拘禮,衣服領子漿得更加筆挺;對陌生的俄羅斯人孩子般不可饒恕的、對於他克呂伯爾嚴重侮辱性的(他就是這麼說的)乖張行為——「他指的是你的決鬥——他怎麼表示自己的憤怒,怎樣要求立即把你拒之於家門之外。『因為,』他補充說,」這時傑瑪有點譏諷地模仿著他的聲音和舉止,「『這會影響我的名譽,好像我保護不了自己的未婚妻,即便我認為這是必要的或者有益的!全法蘭克福明天就會知道,一個陌生人為我的未婚妻同一個軍官進行了決鬥,這像什麼話?這會玷污我的名譽!』媽媽同意他的說法——你想想看!——這時我突然向他宣布,他用不著為自己的名譽和自己的人格擔憂,用不著為自己的未婚妻被議論而感到受辱,因為我不再是他的未婚妻,永遠也不會做他的妻子!老實說,我本想在徹底拒絕他之前先跟您……跟你談談;但他來了……我忍不住了。媽媽甚至吃驚得叫喊起來,而我走到另一個房間,拿來戒指——你沒發現,兩天前我就摘下了這枚戒指——還給了他。他非常生氣;但由於他愛面子而又妄自尊大,所以沒多說什麼就走了。不言而喻,我可因此挨了媽媽不少責罵。看見她那麼傷心,我心裡很難過,我想,我有點過於匆忙從事了;但因為我手裡有你的信,即便沒有你的信我也已經知道……」

「知道我愛你?」薩寧接過來說。

「是的……知道你愛上了我。」

傑瑪就這樣顛三倒四面帶微笑地述說著,每當有人迎面走來或從她身旁經過的時候,她便壓低聲音或者停下來。薩寧興高采烈地聽著,欣賞她的嗓音本身,就像前一天欣賞她的字跡一樣。

「媽媽非常傷心,」傑瑪又開口說,她話說得很快很快,一句緊接一句,「她根本不想理會,克呂伯爾先生會使我討厭,即便我嫁給他也不是出於愛情,而是由於她的強求……她懷疑……您……你;直截了當地說,就是她相信我愛上了你,她感到更加痛苦的是,前天她竟然一點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甚至委託你來勸我……這是一個奇怪的委託,對吧?現在她說你……您是個滑頭,是個詭計多端的人,說您辜負了她的信任,並向我預言,您也會欺騙我的……」

「但是,傑瑪,」薩寧大聲說,「難道你沒對她說……」

「我什麼也沒說!沒有同您商量,我有什麼權利?」

薩寧舉起雙手輕輕拍了一下。

「傑瑪,我希望,你現在至少會向她承認一切,你會把我帶到她面前去……我要向你母親證明,我不是騙子!」

由於慷慨、火熱感情的激蕩,薩寧的胸膛在猛烈地起伏!

傑瑪睜大眼睛瞧了瞧他。

「您真的想現在同我一起到媽媽那裡去?到要我們相信……我們之間的一切是不可能的,永遠也不會實現的媽媽那裡去?」有一句話她沒敢說出口……這句話燙她的嘴唇;可薩寧卻更樂意地把它說了出來。

「和你結婚,傑瑪,做你的丈夫,我不知道有比這更大的幸福!」

他覺得自己的愛情,自己的慷慨,自己的決心都是沒有任何止境的。

傑瑪原準備停一會兒,聽到這些話,走得更快了……她似乎想要逃避這過於偉大和意外的幸福!

但是,她的兩條腿突然發軟了。克呂伯爾先生頭上戴一頂新禮帽,身上穿一件腰部帶褶子的新大衣,腰挺得筆直,頭髮卷得像捲毛狗,從離她幾步開外的小衚衕的拐角後面走了出來。他看見了傑瑪,看見了薩寧,不知怎麼在心裡撲哧笑了一聲,把柔軟的身體向後一仰,神氣地朝他們走來。薩寧感到一陣厭惡;但瞥了一眼克呂伯爾的臉,這張臉的主人盡其所能地努力擺出一副鄙夷的驚訝,甚至同情的神態——瞥了一眼這張紅潤、鄙俗的臉之後,他突然感到一陣怒火湧上心頭,向前跨了一步。

傑瑪抓住了他的手,沉著果斷地把自己的手伸給他,正眼看了看自己過去的未婚夫……他眯縫起眼睛,縮起身子,拐向一邊去了,從牙縫裡嘟噥說:「一首歌的尋常結尾!」(Das alteEnde vom Liede!)——然後仍然邁著神氣的一蹦一蹦的腳步走了。

「他,這個惡棍說了些什麼?」薩寧問,想要去追克呂伯爾;但傑瑪阻止了他,跟他一起往前走去,已不再抽回握在他手裡的那隻手。

羅澤利糖果點心店已出現在眼前。傑瑪又一次停住了腳步。

「Dimitri,monsieur Dimitri,」她說,「我們還沒進去,我們還沒見到媽媽……假如您還要想一想,假如……您還是自由的,德米特里。」

薩寧把她的一隻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作為回答,然後拉著她向前走去。

「媽媽,」傑瑪和薩寧一起走進萊諾拉太太所在的房間,說,「我帶來了一個真正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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