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27

薩寧五點鐘就醒了,六點鐘已經穿好衣服,六點半便在公園裡漫步了,從他漫步的地方能夠看見傑瑪信上提到的那個小亭子。

早晨靜悄悄的,暖和,陰沉。有時覺得,馬上就要下雨,可伸出一隻手又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是看看衣服袖子,才能發覺如同極小珍珠一般的雨星的痕迹;但是,此時就連這些覺察不出的雨星也不再飄落了。風——好像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風。每一個聲音不是飛快傳開,而是向四周瀰漫;遠處,白蒙蒙的霧氣稍微變濃了一些,空氣里飄溢著木樨草和洋槐花的芳香。

街道上,店鋪還沒有開門,但已經出現了行人;偶爾有一輛馬車轔轔駛過……公園裡沒有遊人;一個園丁不緊不慢地用鐵鍬清理小路,一個衰朽的老太婆,身穿黑色呢子斗篷,一瘸一拐地穿過林蔭道。薩寧一霎也不會把這個衰弱無力的人當成傑瑪,但他的心一陣發緊,兩眼緊盯著這個漸漸遠去的黑影。

七點鐘!鐘樓上的大鐘響了。

薩寧停住了腳步。難道她不來了?突然,他全身感到一陣戰慄。一瞬間之後,他又戰慄了,但原因已經不同了。薩寧聽見身後有悄悄的腳步聲和女人衣裳的輕微的窸窣聲……他回頭一看:是她!

傑瑪順著小路從他身後走來……她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斗篷,頭上戴著一頂深顏色的小帽子。她朝薩寧看了一眼,把頭扭向一邊,趕上他之後,快步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傑瑪。」他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

她朝他微微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他跟隨著她。

他呼吸急促。他的兩條腿不大聽使喚了。

傑瑪繞過小亭子,拐向右邊,繞過一個淺淺的水池——一隻麻雀正在那裡忙碌著往自己身上濺水,然後走到一個栽著高高的丁香樹的花壇後面,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薩寧坐到了她身旁。

一分鐘過去了——他和她——誰都沒說一句話;她甚至沒有朝他看,他也沒看她的臉,而是看著她握著一把小傘的兩隻手。說什麼呢?能說出什麼能比他們倆這麼早,這麼貼近地單獨一起坐在這裡更意義重大的話呢?

「您……沒生我的氣吧?」薩寧終於開口說。

薩寧難以說出比這再愚蠢的話了……他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沉默至少打破了。

「我?」她回答,「為什麼?沒有。」

「您相信我嗎?」他接著說。

「相信您信里寫的那些話?」

「是的。」

傑瑪低下了頭,避而不答。傘從她手裡滑落了,在傘掉到地上之前,她急忙一把抓住了它。

「唉,請相信我,相信我給您的信里所寫的話。」薩寧大聲說;他的全部羞怯突然消失了,他熱烈地說:「假如世界上有真理,有神聖的、毫無疑義的真理,那就是我愛您,熾烈地愛您,傑瑪!」

她斜著眼飛快地瞧了瞧他,又差一點把傘掉在地上。

「請相信我,請相信我。」他反覆地說。他懇求她,向她伸出雙手,但沒敢碰她。「您要我怎麼樣……才能使您相信?」

她又朝他看了一眼。

「請告訴我,monsieur Dimitri,」她開口說,「前天您來勸我的時候,這麼說來,您還不知道……還沒感覺到……」

「我感覺到了,」薩寧接過來說,「但是還不知道。我見到您那一剎那就愛上了您,但不是立刻就明白了您對我意味著什麼!況且,我聽說您是個已經訂了婚的未婚妻……至於您母親的委託,第一,我怎麼能夠拒絕呢?第二,我好像是那樣向您轉達這一委託的,讓您能夠猜到……」

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一位相當壯實的先生,肩上背著一個旅行包,顯然是個外國人,從花壇後面走了出來,用外來旅行者毫無禮貌的態度打量坐在長凳上的這一對男女,大聲咳嗽了一下,便朝前走去。

「您的母親,」等沉重的腳步聲沉寂之後,薩寧又開口說,「對我說,您的拒絕會鬧出醜聞(傑瑪微微皺起了眉頭);我本人也部分地為這種難聽的議論提供了口實……因而……我在一定程度上有責任勸您不要拒絕您的未婚夫克呂伯爾先生……」

「Monsieur Dimitri,」傑瑪小聲說,用手抹了抹朝薩寧一邊的頭髮,「請您不要把克呂伯爾先生稱為我的未婚夫。我永遠不會做他的妻子。我已經拒絕了他。」

「您拒絕了他?什麼時候?」

「昨天。」

「當面拒絕了他?」

「當面拒絕了他。在我們家裡。他到我們家裡來過。」

「傑瑪!這麼說來,您愛我?」

她朝他轉過身來。

「否則……難道我會到這裡來嗎?」她低聲說,兩手垂到了長凳上。

薩寧抓起這兩隻軟弱無力的、掌心朝上放著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眼睛上、嘴唇上……瞧,昨天在夢幻中看見的那副帷幕升起來了!瞧,這就是它,這就是它光彩照人的面龐,是那幸福!

他微微仰起頭,正眼地、大膽地看了看傑瑪。她也看著他,有點居高臨下。她半睜半閉的眼睛的目光微微閃爍,滿含著輕鬆的、幸福的淚水。她的臉不是在微笑……不是!它在笑,這雖然是無聲的,但卻是同樣幸福的笑。

他想把她拉到自己懷裡,但她一側身子躲開了,並沒停止那無聲的笑,一面不贊成地搖著頭。「你等一等。」她那一雙幸福的眼睛似乎在說。

「傑瑪呀!」薩寧大聲說,「我怎麼能想到你(當他的嘴頭第一次說出這個『你』字的時候,他的心如一根琴弦顫抖起來),你會愛上我!」

「這我自己也沒料到。」傑瑪低聲說。

「我怎麼能夠想到,」薩寧接著說,「到達我打算只待幾個小時的法蘭克福的時候,我怎麼能夠想到,我會在這裡找到我終生的幸福!」

「終生?真的?」傑瑪問。

「終生,永生永世!」薩寧又熱情衝動地高聲說。

園丁的鐵鍬突然在離他們坐的長凳兩步遠的地方鏟了起來。

「咱們回家去吧,」傑瑪小聲說,「咱們一起去,你願意嗎?」

假如此刻她對他說:「跳到海里去,你願意嗎?」不等她說出最後一個字,他就已經飛快地躍下深淵。

他們一起出了公園,不走城裡的街道,而穿過郊區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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