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26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艾米爾用皮帶牽著塔爾塔利亞來到薩寧這裡。即便他是德國父母所生,也不會表現得更守時刻。他在家裡撒了個謊,說早飯前陪薩寧散步,然後就到商店去。薩寧穿衣服的時候,艾米爾儘管相當猶豫不決,還是跟他談起了傑瑪同克呂伯爾先生的不和;但薩寧嚴峻地沉默著,不予理睬,而艾米爾裝出一副樣子,他明白為什麼一點不應觸及這個重要問題,所以不再提了,只是臉上不時露出聚精會神的,甚至嚴峻的表情。

喝足了咖啡,兩個朋友便出發了,當然是步行前往豪森,這是個離法蘭克福不遠、四周樹木環抱的小村莊。整個陶努斯山脈從那裡看得了如指掌。天氣非常好,陽光明媚,和煦,但不烤人;清涼的風吹得綠樹葉子歡快地沙沙作響;高空中一團團雲彩的影子,如同一片片不大的斑點,平穩而迅速地在地上滑過。年輕人很快就出了城,精神飽滿和快活地漫步在打掃得光滑平坦的道路上。他們拐進一個樹林,在裡面轉悠了很長時間;然後在鄉村飯館裡飽飽地吃了一頓早餐;然後,他們爬山,欣賞風景,從山上扔石頭,拍著巴掌看這些石頭像兔子似的可笑、古怪地又蹦又跳,直到看不見的山下的過路人用洪亮有力的聲音罵他們才作罷;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短短的紫黃色的乾枯青苔上休息;然後在另一家飯館裡喝啤酒,然後互相追逐互相打賭:看誰跳得遠?他們發現了回聲,同回聲說話,還唱歌,「啊嗚」著呼叫,摔跤,折干樹枝,用真蕨的枝葉裝飾帽子,甚至跳舞。塔爾塔利亞盡其所能參加了這一切活動:當然,它沒扔石頭,但它追逐著石頭翻滾。年輕人唱歌的時候,它低聲吠叫,它甚至還喝了啤酒,雖然表現出明顯的厭惡:它這個本領是它從前的主人——一個大學生教會的。可是,它不大聽艾米爾的話,不像服從它的主人潘塔萊奧內那樣;當艾米爾命令它「說話」或者「打噴嚏」的時候,它只是搖搖尾巴伸出捲成筒狀的舌頭。

兩個年輕人也互相交談。郊遊開始,薩寧身為年長者因而也更深明事理,談起了什麼叫宿命或者命運,人的使命是什麼,這種使命何在;但話題很快就變得不那麼嚴肅了。艾米爾開始向自己的朋友和保護人詢問俄羅斯的情況,問那裡怎樣進行決鬥,那裡的女人美不美,能不能很快學會俄語,當軍官用槍瞄準他的時候,他有什麼感覺?薩寧也向艾米爾詢問了他父親、母親及他們家庭的一般情況,竭力不提傑瑪的名字,而心裡卻只想著她。其實,他甚至沒有想她,而是在想明天,想那會給他帶來從未體驗的空前幸福的神秘莫測的明天!彷彿有一幅薄薄的輕輕的帷幕掛在他心靈的眼睛面前,微微飄動,在這帷幕後面,他覺得……覺得有一張年輕的、神態凝滯的、美如天仙的面龐,嘴邊露出親切的笑容,睫毛嚴肅地,故作嚴肅地低垂著。這張面龐不是傑瑪的臉,這是幸福本身的臉!他的時刻終於到來了,帷幕升起來了,嘴唇慢慢啟開,睫毛慢慢抬起,女神看見他了,這時已如同陽光照耀一片光明,一片歡樂和無盡的欣喜!他在想這個明天,他的心又在不斷復活的期待的慵困苦悶中愉快地緊縮起來!

這種期待,這種苦悶絲毫也不礙事。它伴隨著他的一舉一動,絲毫也不礙事。它也不妨礙他和艾米爾在第三家飯館裡美美地吃午餐,只是偶爾有一個念頭如迅疾的閃電在他腦海里閃過:要是這世界上有人知道?!這種苦悶也不妨礙他午飯後和艾米爾玩跳背遊戲。這遊戲在一片空曠的小綠草地上進行……當薩寧在塔爾塔利亞的狂吠聲中麻利地分開雙腿,鳥兒似的從艾米爾蜷曲著的身上跳過的時候,突然看見面前綠色草地的邊上有兩個軍官,並立即認出他們就是自己昨天決鬥的對手和他的證人馮·登霍夫和馮·里希特,薩寧是多麼驚訝,多麼難為情!每個軍官都把一片隱形眼鏡片放進一隻眼睛裡,望著他微笑……薩寧腳一落地,便轉過身去,匆忙穿上脫在一旁的長外套,對艾米爾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話,艾米爾也穿上短上衣,兩個人立刻就走了。

他們很晚才回到法蘭克福。

「我要挨罵了,」艾米爾和薩寧告別的時候,對他說,「管它呢!反正我這一天過得太棒了,太棒了!」

回到旅館裡,薩寧發現了傑瑪的信。她約他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在環繞法蘭克福的許多公園中間的一個公園裡會面。

他的心多麼猛烈地顫動了一下!他是多麼高興這樣絕對地服從她啊!可是,我的天呀,這空前的,唯一的,不可能的——而又毫無疑義的明天預示了什麼……又什麼沒有預示啊!

他一雙眼睛盯在傑瑪的信上。信尾的字母G,她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拖著娟秀的長長的小尾巴,使他想起了她美麗的手指,她的一隻手……他心裡想,他還一次沒有吻過這隻手……「義大利女人,」他心裡想,「不管傳聞怎樣,她們是羞怯的、莊重的……傑瑪就更不用說了!她是女皇……女神……純潔無瑕的大理石雕像……」

但這時間會到來的,而且已經不遠了……

那個夜晚,在法蘭克福有一個幸福的人……他睡了;但他可以用一位詩人的詩句來描繪自己:

他睡了……但敏感的心卻沒有睡……

它跳得那麼輕,如同夏日驕陽下伏在花上的一隻小蝴蝶在扇動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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