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22

要進行決鬥的這片小樹林,距離哈瑙四分之一英里。正如潘塔萊奧內預言的,薩寧和他先到了!他們吩咐馬車停在林邊,便走進相當茂密的樹林的濃蔭中去了。他們等待了將近一個小時。

等待並未使薩寧覺得特別難受;他在小路上踱來踱去,傾聽鳥兒歌唱,觀察飛過的「斑蜻蜓」,像大部分俄羅斯人處於這種情況一樣,盡量什麼也不想。只有一次他陷入了沉思:他碰到了一棵大概是被昨天的狂風摧折的小椴樹。它明顯地在漸漸死去……它所有的葉子在漸漸地死去。「這是什麼?是預兆?」他頭腦里閃過一個念頭;但他立即吹起口哨,從那棵小椴樹上跳過去,沿著小路向前走去。潘塔萊奧內口裡嘟噥著,責罵德國人,不斷地哼哼著,一會兒揉揉背,一會兒揉揉膝蓋。由於焦急不安,他甚至打起了哈欠,這給他皺皺巴巴的小臉增添了一種十分可笑的神情。薩寧瞧著他,差點哈哈大笑起來。

終於傳來了車輪在鬆軟道路上滾動的轔轔聲。「是他們來了!」潘塔萊奧內低聲說,他警覺起來,挺直了身子,但不無瞬間神經緊張的戰慄,但他趕忙加以掩飾,大喊了一聲:「咦!」還說,今天早晨天氣相當涼爽。濃重的露水打濕了青草和樹葉,但炎熱已經透進了樹林。

兩個軍官很快便出現在樹林的穹隆之下。陪他們一起來的是個矮小、健壯的人,一副面孔萎靡不振,像剛剛睡醒,他是軍醫。他一隻手提著一瓦罐子水,以備萬一;左肩上掛著一個盛著外科手術器械和繃帶的皮包。看得出,他對這種旅行已習以為常;這是他收入的來源之一:每一場決鬥能給他帶來八個金幣,決鬥雙方各出四枚。馮·里希特先生拿來一隻木箱,裡面裝著手槍。登霍夫先生一隻手搖動著一條小馬鞭,大概是為了顯示「優雅」。

「潘塔萊奧內!」薩寧低聲對老頭說,「如果……如果我被打死——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請從我衣服側兜里取出一個紙包,那裡麵包著一朵花,把它給傑瑪小姐。您聽見了嗎?您答應嗎?」

老頭兒憂鬱地瞧了他一眼,肯定地點了點頭……但上帝知道,他是否明白了薩寧請求他做什麼。

兩個決鬥對手和證人依照慣例互相行了禮;只有醫生先生連眉毛都沒動一動,打著哈欠坐在了草地上,意思是說:「我顧不上表示騎士的禮貌。」馮·里希特先生建議「契巴多拉」先生選擇場地;「契巴多拉」先生笨拙地轉動著舌頭(他心裡的「牆」又坍塌了),回答說:「閣下,請您選吧,我來監督……」

於是,馮·里希特先生行動起來。他就在這個小樹林里找了一片非常好的開遍五顏六色鮮花的草地;用步子量好距離,用匆忙削制的木杆子標出最遠的兩點,從木箱里取出手槍,蹲著裝上子彈;總之,在全力以赴地幹活和忙碌,一邊不停地用白手帕擦自己汗涔涔的臉。伴隨他的潘塔萊奧內更像是一個凍僵了的人。在進行這一切準備工作的過程中,兩個對手站在離他們稍遠一點的地方,像兩個受罰的小學生在生自己家庭教師的氣。

決定性的時刻到了……

各人拿起自己的手槍……

但這時馮·里希特先生對潘塔萊奧內說,按照決鬥規則,在喊決定命運的「一、二、三!」之前,他作為年長的證人應當向兩個對手提出最後的勸告和建議:互相和解;雖然這種建議從來沒有任何結果,而只不過是無謂的形式主義,但是,走這個形式,契帕托拉先生可以推掉自己一定的責任;誠然,提出這種建議是所謂「不偏不倚的證人」(unparteiischer Zeuge)的直接責任,但由於他們沒有這種證人,所以他,馮·里希特先生甘願把這一特權讓給自己可敬的同事。潘塔萊奧內根本不想看見那個侮辱人的軍官,已經躲到一叢灌木後面,對馮·里希特先生說的話,起初一點也沒聽明白,何況這些話是用小聲說的;但他突然精神一振,迅速走到前面,急劇地用手拍著胸膛,用他那混雜的語言聲音沙啞地喊叫著說:「Ala-la-la……Che bestialitá!Deux zeun''ommes e ca qué si battono—perche?Che diavolo?Andate a casa!」

「我不同意和解。」薩寧急忙說。

「我也不同意。」他的對手跟著重複說。

「那您喊:一、二、三!」馮·里希特對不知所措的潘塔萊奧內說。

潘塔萊奧內馬上又鑽進灌木叢里,身子縮成一團,眯起眼睛,轉過頭去,放開嗓門從那裡喊道:

「Una……due……e tre!」

薩寧先開槍——沒有打中。他的子彈砰地打在一棵樹上。登霍夫男爵緊跟著立即開了槍——故意朝旁邊,朝天上打。

出現了緊張的沉默……誰也沒動地方。潘塔萊奧內輕輕啊呀了一聲。

「請問,可以繼續射擊嗎?」登霍夫說。

「您為什麼朝天開槍?」薩寧問。

「這不用您管。」

「您第二次是否還要朝天射擊?」薩寧又問。

「可能。我不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們……」馮·里希特開口說,「決鬥者沒有權利互相交談。這完全不符合規則。」

「我放棄射擊。」薩寧低聲說,並把槍扔在地上。

「我也不想繼續決鬥,」登霍夫高聲說,也把自己的槍扔在地上,「此外,現在我願意承認前天是我不對。」

他踟躕地站在原地,猶豫不決地向前伸出一隻手。薩寧很快走過去,握了握他的手。兩個年輕人滿面笑容地相對望了望,臉都紅了。

「Bravi!Bravi!」 潘塔萊奧內突然像瘋子似的大聲喊道,拍著巴掌,快如筋頭鴿一般從灌木叢後面跑了出來;坐在旁邊一棵伐倒的樹上的醫生立即站起身來,倒掉瓦罐里的水,懶洋洋一搖一擺地朝林邊走去。

「榮譽心已得到滿足,決鬥結束!」馮·里希特宣布。

「Fuori!」 潘塔萊奧內按老習慣又喊了一聲。

薩寧和軍官先生們行禮告別以後,上馬車的時候,說實話,他整個身心感到的即便不是高興,也是經受了一場戰役之後的某種輕鬆;但是,他心裡也萌生了另一種類似羞愧的感情……他覺得,他剛剛在其中扮演了自己角色的這場決鬥是一種欺騙,是預先商定的形式主義,是常見的軍官和大學生的胡鬧行為。他記起了萎靡不振的醫生,記起醫生看見他和登霍夫男爵幾乎挽著胳膊從樹林里出來的時候,他怎樣地微微一笑,也就是皺了皺鼻子。後來,潘塔萊奧內付給那位醫生他應得的四個金幣的時候……唉!反正有點不妙!

是的,薩寧感到有點問心有愧和羞恥……雖然,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又該怎麼辦呢?總不能讓年輕軍官的無禮行為不受懲罰,總不能像克呂伯爾先生那樣吧?他挺身而出庇護傑瑪,他保護了她……事情倒是這樣;可他心裡仍然忐忑不安,覺得慚愧,甚至羞恥。

潘塔萊奧內卻簡直是得意揚揚!他內心裡突然充滿了自豪感。一位從戰場上凱旋的常勝將軍也不會如此躊躇滿志地環顧四方。薩寧決鬥時的行為使他十分高興。他根本不聽薩寧的勸告和請求,稱他為英雄;把他比作大理石的或青銅的雕像——比作《唐璜》中騎士的雕像!他心裡也暗自承認,他感到了某種惶恐不安。「但要知道我是演員,」他說,「我的天性容易激動,而您是白雪和花崗山岩的兒子。」

薩寧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使興奮不已的演員安靜下來。

他們兩個小時前在路上遇見艾米爾的幾乎同一個地方,他又從一棵樹後面躥了出來,嘴裡高興地喊叫著,把遮檐帽舉在頭頂上揮動著,連蹦帶跳地徑直朝馬車跑來,險些被車輪軋著,不等馬站住,便從關著的車門上面爬進馬車,一下子就抓住了薩寧。「您活著,您沒有受傷!」他不停地說,「請原諒我,我沒有聽您的話,我沒有回法蘭克福……我不能!我一直在這裡等您……請給我講講,這一切是怎麼進行的?您……把他打死了?」

薩寧好容易使艾米爾安靜下來,讓他坐下。

潘塔萊奧內廢話連篇地,顯然高興地把決鬥的詳情細節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也沒放過機會重提青銅雕像,重提騎士雕像!他甚至從座位上站起來,叉開雙腿保持平衡,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從一個肩頭鄙夷地斜視著——把騎士薩寧表演得活靈活現!艾米爾滿懷敬慕地聽著,偶爾發出讚歎打斷講述,或者飛快地欠起身子並同樣飛快地親吻自己英勇的朋友。

馬車轔轔地行駛在法蘭克福的馬路上,最後停在了薩寧住的旅館門前。

他和自己的兩個同伴正沿著樓梯登上二層樓的時候,昏暗的走廊里突然快步走出來一個女人,臉上蒙著面紗;她在薩寧面前停住,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急促地嘆了口氣,便立即跑到摟下大街上——不見了,這使旅館茶房感到很詫異,他說:「這位女士等候外國先生,等了一個多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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