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 16

我進去的這間小房間相當的暗,所以我沒有馬上看見阿霞。她圍著長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把頭扭過去,幾乎是藏了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鳥。她呼吸急促,全身發抖。我說不出地可憐她。我走到她身邊,她更把頭扭過去了……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說。

她突然直起身來,想看一看我,可是不能夠。我抓起她的手,手冰涼,在我的手掌里像死人的手一般。

「我希望……」阿霞開始說,儘力想微笑,但她蒼白的嘴唇不聽使喚,「我想,不,我不能。」她說完就不做聲了。的確,她說的每個字都是斷開的。

我靠她身邊坐下。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重複說,也是什麼也說不下去。

開始了沉默。我繼續拉著她的手,望著她。她仍然全身瑟縮著,吃力地喘著氣,輕輕地咬著下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讓盈眶的淚水流下來……我望著她:在她膽怯的一動不動里有一種令人感動的、無能為力的神態;她像是由於疲勞,好不容易走到椅子旁邊,就這樣倒在它上面了。我的心軟了……

「阿霞。」我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

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一個熱戀中女人的目光——誰能描寫你呢?這雙眼睛,它們在懇求,它們表示信任,它們在詢問,它們表示順從……我無法抗拒它們的魅力。我覺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彷彿被許多灼熱的針刺著。我彎下身去,親吻她的手……

我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彷彿是時斷時續的嘆息;我感到有一隻軟弱無力的手在撫摸我的頭髮,這隻手抖動得如同風中的一片樹葉。我抬起頭,看見了她的臉。這張臉突然一下子變了!恐懼的表情從她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目光注視著一個遙遠的地方,把我也帶到那兒去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她的額頭蒼白得像大理石,她的捲髮往後飄散著,似乎是風把它們吹過去的。我忘卻了一切,把她拉向身邊——她的手乖乖地順從著,她的整個身子也隨著跟了過來,披肩從肩上滑了下去,她的頭輕輕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滾熱的嘴唇下面……

「我是您的……」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低聲說。

我的手已經摟住了她的腰部……但我突然記起了哈金,這如同一道閃電,使我醒悟過來。

「我們在做什麼!……」我大叫一聲,猛地向後一閃,「您哥哥……要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我和您見面。」

阿霞坐到了椅子上。

「是的,」我繼續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您哥哥一切都知道……我只好對他說出一切。」

「只好?」她含糊不清地說。她看來還沒有清醒過來,還不太明白我說的話。

「是的,是的,」我用一種冷酷無情的語氣重複說,「這都是您一個人的錯。怪您一個人。您為什麼要自己泄露我們的秘密呢?誰強迫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您哥哥呢?他今天親自到我那兒去過,把您和他的談話告訴了我。」我儘力不朝阿霞看,大步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現在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

阿霞想從椅子上站起來。

「別起來,」我大聲說,「別起來,我求您。您是在和一個誠實的人打交道——是的,一個誠實的人。但看在上帝的面上,是什麼使您激動的呢?難道您覺察了我心裡的什麼變化嗎?可是您哥哥今天到我那裡去的時候,我不能在他面前隱瞞。」

「我在說些什麼呀?」我心裡想,我是個不道德的騙子,哈金知道我們的約會,一切都被歪曲了,被暴露了——這些念頭就這樣在我腦子裡嗡嗡作響。

「我沒有叫哥哥來,」聽到阿霞驚恐的低語,「他自己來的。」

「您看看,您都幹了些什麼呀,」我繼續說,「現在您卻想離開了……」

「是的,我應該離開,」她同樣輕聲地說,「所以我才請您到這裡來,只是為了和您告別。」

「您以為,」我反駁說,「和您分手我會很輕鬆嗎?」

「那您為什麼對我哥哥說呢?」阿霞困惑地重複說。

「我對您說——我不可能有別的做法。如果您自己不暴露自己……」

「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她老實地反駁說,「我不知道我的房東太太還有另外一把鑰匙……」

這個天真的請求原諒的理由,從她的嘴裡,在這樣的時刻說出來——當時差點沒讓我發火……可是現在我回憶起它就不能不非常感動,可憐的、誠實的、真摯的孩子!

「可現在一切都完了!」我又開始說,「一切。現在我們該分手了。」我偷偷地看了阿霞一眼……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這是我的感覺,變得羞愧和恐懼。我自己一面走,一面說,像發寒熱病似的。「您不讓開始成熟的感情發展,您自己扯斷了我們的聯繫,您不信任我,您懷疑我……」

在我說話的時候,阿霞的身子越來越朝前傾——突然,她跪倒在地,把頭埋到手上,大哭起來。我跑到她跟前,打算扶起她,但她不讓我扶。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淚:一看到它們,我立刻就手足無措。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霞,」我反覆地說,「求求您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別哭了……」我又拉住她的手……

但使我萬分驚訝的是,她突然一下子跳了起來,快如閃電地奔到門口,就消失了……

幾分鐘過後,路易斯太太走進房間時,我還站在房子的正當中,就像遭到雷擊一般。我不明白,這次會面怎麼可能這麼快、這麼糊裡糊塗地結束了——當我連百分之一想說的、應該說的還沒說;當我自己還不知道它可能是個什麼結局的時候就結束了。

「小姐走了?」路易斯太太問我,她的黃眉毛高高地揚到了假髮邊。

我像個傻瓜似的朝她看了看——就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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