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皖系政權的發展與『參戰』的糾紛(下)

筆者曾一再強調,『議會政府』(Parliamentary Gover)原是我國近現代史上,政治轉型運動的終極目標。不幸在轉型初期,這個議會卻是個無法躐等施行的體制,一個可笑的大衙門和政治盲腸。它那八百羅漢的議員也是頗為社會輿論所詬病的,生活腐化的高級官僚,何以如此呢?

首先是這八百羅漢之中,卻沒一個羅漢,是由中國老百姓真正投票選出來的。他們原是各省區之內,對革命有功的革命派和立憲派(老保皇黨),甚或是一些特地為競選議員而組織的各種社團的頭頭,相互鬥爭和協調,再經過各省縣的咨議局或省議會(也不是民選的),和各省都督,分別指派出來的,他們沒有選民。嚴格的說,他們也不代表老幾。他們之中當然不乏才智之士,如胡適所說的『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當時北京的政治環境,尤其是這個羅漢廟,卻是個逐漸腐爛的政治醬缸。任何才智之士(包括梁啟超),一但投入,為時不久,就會變成一個黨同伐異,爭吵不休的北京特產的幫閑政客。

更可嫌的是他們人多勢大,而位尊祿厚。他們個體的年薪,平均為六千銀元。以當時購買力來計算足夠購買至少一千擔華南的稻穀,或相同數量的華北大麥。這在當時餓莩遍地的中國之任何一省,都是個特大號地主的收入。另外,國會每次會議時,與會者更享有『出席費』的高額補貼。至於山珍海味的宴會;花酒、鴉片、賭博的酬酢;就更是家常便飯了。這與當時徹底破產的中國社會中億萬民眾的貧富差距,未免太大了。他們事實上,與當時貪污腐化底軍閥官僚,是一丘之貉。但卻是統治階層中,最大的一個官僚集團,哪能算是人民的代表呢?再者,民初的議員也沒有多少人,懂得什麼叫做『議事規則』。在正常集會時,除吵鬧不休之外,往往是會而不議,議而不決。因為會議時法定人數,時有不足故也。當時很多議員個人生活也非常糜爛。吃喝嫖睹,拉關係,走後門,都視為當然。當年北京的紅燈區,住滿高級公娼的『八大胡同』,便是國會議員,最愛光顧的遊憩之所。社會人士也見怪不怪。君不見,當時清望所鐘的北京大學的文科學長(文學院長)、中國共產黨的創黨人和『家長』,——陳獨秀教授,不也是八大胡同的常客?那是近代中國政治社會文化轉型運動的初期嘛。社會輿論不以為異呢。且用個今日大陸上的口語,八大胡同『你不逛白不逛』呢。(關於當年國會之不得民心,參見張玉法著,『民國初年的政黨』,一九八五年台北版,所引媒體的報導和評論,頁四五零~四五一。)

或問,議會政治,在今日先進的民主國家裡,都是全民景仰的體制,何以行之於中國,就糟亂若此呢?答曰,在先進的民主國家裡,這種議會制度,都是數百年,不斷的實踐,慢慢地一級一級發展起來的結果。我們來個速成班,搞東施效顰,一步登天,那有這麼容易呢?百年回首,時至今日,二十一世紀了,且看台灣的議會政治,是否還有待改進呢?大陸至今對它還視為毒蛇猛獸,望而生畏,碰也不敢碰一下呢。

總之,咱中國佬,要想掌握這套本領,恐怕至少還要半個世紀的苦苦磨練呢。近百年前,我們的老輩政客,看人家挑擔不重,畫虎不成,就出笑話了。

筆者附註:我的好友,當代治民初國會和政黨歷史的權威張玉法、張朋園兩教授,都相信書面史料,認為民初國會議員真的是當時具有選民資格(約佔全人口百分之一)的選民選舉出來的。(見張著前書,第四章,第三節。)在下比兩位張教授痴長半代。舍下親友老輩,頗有當年國會中人。根據筆者個人幼年期所聽到的『口述歷史』,就沒有一個所謂議員真是經過選民票選的。這也就是我個人所深信,『口述歷史』往往可以彌補著述歷史之不足的緣故。

再者,抗戰後,我自己也具有選民資格了。在一九四七~四八年,所親眼看到的立監國大代,也絕少是真正選民票選出來的。參選的候選人,其主要競選的地區,不在他們參選的省縣,而是在南京四處請託。當時大陸上最現代化的選區,上海南京應該是模範了。可是我在先岳吳開先先生逝世後,一次和上海區選出的立委馬樹禮博士閑談,馬公就告訴我說,當年在上海參加選舉,『沒有開公點頭,是不可能當選的。』其所以然者,是當時立監國大代的名額的分配,已由國民黨各派系,和民青兩黨議定了。競選者只能在各該黨派中和自己的同志去競選,與社會上的一般選民,關係不大也。吳開先先生當時是執政黨、CC系駐上海監管選務的要員。沒吳氏點頭,任何競選者,都難得冒進了。上海尚且如此,其他落後地區,尤其是民國初年,那就更不用談了。

筆者本人在離開大陸之前,也曾在我母省安徽當過一陣編輯和記者,個人所見所聞的選舉故事,也是筆難盡述的。此處談點個人的觀察,絕無意低貶前賢老輩,我只是覺得『形勢比人強』的歷史古訓。我們近現代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轉型運動,是分階段前進的。時代未到新體制不但是無法躐等推行,甚至不斷的在回水中倒退,而且愈退愈遠。

且看民初國會議員,在國會內曾享有許多獨立行動的自由,包括拒賄和秘密收賄的自由(像曹錕賄選)。在國民黨時代,雖然許多自由都沒有了,但是競選者如認為選舉不公平,還有抬棺材抗議的自由。到共產黨時代,不但抬棺材抗議的自由沒有了,連開會不舉手的自由也沒有了。這就是歷史三峽中的回水,把躐等引進的政治社會體制,回沖得,愈沖愈遠的實例之一啊。

那時交戰雙方對中國所使用的金元外交,和銀彈攻勢,從公開借款和半公開的酬勞、傭金、手續費用等等,到乾脆的秘密賄賂,是千奇百怪的。歷史本來比小說有趣,我們如把它詳細的紀錄下來,其故事之驚心動魄,就不下於福爾摩斯偵探案了。最難想像的是,連一代聖賢的孫中山先生,也變成他們帝國主義者銀彈攻勢下的受害人。為著『反參戰』,他老人家也曾接收過德國政府秘密奉送底兩百萬馬克的酬勞。雖然他實際上只收到一百萬馬克,另外一百萬,被何人打劫了,或中飽了,至今還是個天大的疑案。

為著『反參戰』,中山接受了德國的大量酬勞,在當時是早有蛛絲馬跡的,國民黨的黨史家,對此也微有所述。但是數目多寡,兩方授受的詳細情況,卻是個不解之謎。一直到二戰後,德國國家檔案被全部公開,再經過精通德語的資深華裔史家李國祁博士,對該項檔卷的細心翻閱,始案情大白的。

李博士二戰後留學德國,返國後曾任台灣南港中央研究院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所長有年。接觸廣泛,著述豐盛,中外咸欽。關於此項發現,李教授在著述之餘,也曾在南港近史所,和台北國史館都做過公開報告。國史館主持人,當時是曾經孫國父耳提面命的黨國元老黃季陸先生。黃公也公開認為此項報告為十分難得的一手史料。既是可靠史料,就該認真處理。

筆者有幸亦曾親往旁聽,也曾與國祁老友多次細談。據李教授的深入研究,德國原贈中山之數目為兩百萬馬克,而中山所實收者,不過半數;至於所余百萬之款何往,李教授則認為,可能為經手人曹亞伯所中飽。但是一般民國史家都認為數目太大,曹君小黨員,不會有如此大的腸胃可加以吞沒也。另百萬馬克,有人懷疑,可能是由德國經紀人直接送給另一反參戰鉅頭的岑春了。然耶?否耶?就有待更深入的考據了。

有的讀者,讀拙著至此,不免心有難安。認為國父一代聖賢,怎能收受外國的賄賂呢?需知中山是一位不治私產的革命者。孔門弟子不是也說過,只要大德無虧,小德出入可也。他們那時搞革命的人,往往也認為革命無道德,以成功為道德。為著爭取革命的成功,則何事不可為?這一概念,對倫理學家來說,可能有保留餘地。但是近現代革命家,很多都是奉為圭臬的。當然它也不會有傷於中山先生的日月之明也。

當時馬克的國際匯率,僅略低於美元。百萬之數,在當時中國是嚇壞人的鉅款。它對其後的中國內戰,所謂『護法戰爭』,是有其決定性影響的。我們勢將繼續討論下去。下章再說吧。

二零零一年十月八日於北美洲

這也是轉型期所避免不了的現象吧,這種不新不舊的政客,他們所表現的新舊之長,往往遠不如他們所保存的新舊之短。前篇已言之,這種政客,在民初所組織的各種大小政黨就不下三百餘個之多,參眾兩院的議員,往往身兼數黨,而且朝秦暮楚,為著一己政治利害,而變換無窮。

在袁世凱時代,所謂政黨內閣,曾盛傳一時。為著爭取『入閣』,甚或『組閣』,小黨派成員乃紛紛結盟,毀黨造黨,分別形成了親孫的『國民黨』和擁袁的『進步黨』,事詳前書。在兩黨之間發生了爭執之時,不用說『肢體抗爭』之激烈,不下於今日台灣之立法院。斯時去古未遠,議員們所使用的文具,都還限於毛筆和硯台。在辯論激烈時,往往筆硯橫飛,墨汁四濺,當之者就頭破血流不成個人形了。所以後來國會之中數百隻的石制硯石,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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