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皖系政權的發展與『參戰』的糾紛(上)

上篇我們曾提到,在袁世凱死後,他的兩位接班人黎元洪、段祺瑞很快的就勢成水火,兩不相讓。二人斗得你死我活之後,終於把個統一的中國,弄得一分為二。骨牌效應,直到今天(二零零一年),還無法複合。話說到底,他二人為什麼非斗個你死我活不可呢?為什麼他二人鬥爭後遺症的骨牌效應,又拖得如此深遠呢?一般史家都見怪不怪,認為這只是兩個軍閥的爭權奪利,在那無法無天的軍閥時代,不管是哪一派軍閥,爭權奪利都是免不了的,有啥稀奇呢?至於他們鬥爭的骨牌效應,大家多半也就忽略了,不以為意了。

問題是:軍閥時代固然如此,根據我們讀史的經驗,不特他們底帝制時代的前輩早已如此,他們底國共兩黨的後輩,在後軍閥時代也還是如此啊。試看『甲午戰爭』(一八九五)前後的翁李兩派,對中日和戰的辯論與鬥爭,和『戊戌變法』(一八九八)時的帝後兩黨,他們之間的鬥爭誤國,比黎段二人嚴重得多呢!

再看後軍閥時代,國民黨之內的汪蔣之爭,蔣李馮閻之爭,甚至CC與黃埔之爭,相形之下,黎段之爭,都是小巫見大巫呢。

再看自稱最為光榮偉大正確的共產黨,早期的所謂路線鬥爭,毋煩細說。其後他們當權者之間的毛劉之爭、毛林之爭,不露骨的毛周之爭,乖乖,那還了得,老段老黎這兩個『老軍閥』之間的『爭權奪利』,和他們這些『小黨閥』相比,豈不是小兒科哉?

效驗明時方論定,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二十世紀中國,史有明文,國共兩黨的黨史家,如秉筆直書,不為親者諱,我想這該是絕對否認不了的、絕對的事實吧!哪能專怪『軍閥』呢?我們這群『醜陋的中國人』(引一句柏楊名言),尤其是政客、黨棍,何以下流至此,這就發人深思了。

不過,朋友們,我們也不能專門迷信柏楊先生,只顧醜化自己同胞。其實所謂先進國家那些不可一世的洋人,也照樣醜陋呢。有名的英國紳士,該是民主運動歷史上最標準的模式吧!你知道他們唱『虛君實相』這出樣板戲,唱了多少年,才唱出點名堂來?從一六八八年『光榮革命』開始,人家搞虛君實相,搞了好幾百年,才搞出一套兩造相安的制度來呢!其間鬧革命、鬧復辟、誅議員、殺大臣,不但醜態百出,更是人頭滾滾呢。看人家挑擔不重,我們只看人家美麗的結果,不看人家醜陋的開始,就以為我們包辦了醜陋了。這是個制度轉型必有的現象嘛。從比較史學的角度來看,我們的成績,尤其是黎段之間的府院之爭,還不算太見不得人呢!

因此,要知道轉型期中國的政治問題,我們還得搜搜問題的根源在哪裡?

我們要知道,近代中國的根本問題,從宏觀史學的角度來看,它有兩個重大事項,有待解決:

第一,是現代式的『轉型問題』,轉個什麼型呢?曰,從帝王獨裁專制的制度(Monarchical Totalitarianism),『轉』向議會政治的共和制度(Parliamentarian Republiism)。我們原不要轉型,而終於發生了這個轉型運動,實在是西風東漸,受了強大的以夷變夏的外在原因影響的結果,但是要完成這項轉型,根據世界歷史的紀錄,和中國秦漢變法之第一次轉型的經驗,我們認為至少需時兩百年以上才能圓滿完成。民國初年的北京政府時代,還停滯在轉型的『初期』。這時能維持古老中國安定的專制式的老制度已被徹底破壞,能夠維持共和中國安定的、制衡式的新制度還沒有實驗出來。在此新舊交替,青黃不接之時,國家沒個維持安定的制度,社會就無法安定下來了。這不是人的問題,而是制度轉型的問題,也是我們所常說的所謂『歷史三峽』的問題。航行在這個歷史三峽之中,我們的船隊,到今天的老江時代,還免不了在回水中打轉,何況當年?想透了根本原因,再把它概念化一下,則民初北京政府中,政治死結之形成就很清楚明白了。

第二,民國初年,也算是時機巧合,正碰上了一個傳統式的『改朝換代』的問題也正待解決。因此新舊問題攪在一起,政治社會的病情就更為複雜,更難對症下藥了。改朝換代的老問題是什麼回事呢?最簡單明了、最通俗的歷史哲學便是『三國演義』上所說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問題了。毛澤東說:『千載猶行秦制度』,我們這個打破世界政治史紀錄的『秦制度』,其興衰是有其『周期性』的。它通常是只能維持兩百年就要來個『改朝換代』了。清末民初,不幸正碰上這個『改朝換代』的周期。此時老朝廷腐爛到底,氣數已盡。縱使沒個現代的革命黨要打倒它,它也要自動的改朝換代了。

洋人研究中國歷史,像已故費正清先生的『劍橋學派』,就把這個現象叫做『朝代循環』(Dynastic Cycles),咱們自己則叫做『改朝換代』。改朝換代的程序,便是羅貫中所說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了。在羅貫中有興趣的『三國時代』(二二零~二八零),這一分合程序,長至六十一年,下一個由分到合的『南北朝時代』,則由於外族入侵、五胡亂華,發生了比較複雜的『以華變夷』的同化過程,這一分合程序竟延長了兩百七十餘年(三一七~五八九)之久,到唐宋之間的『五代十國』,可能是由於內外在情勢都比較單純,所以只『分』了五十七年(九零七~九六零),就恢複統一了。

至於這最近的一次,讀者諸公婆,您和我所及身而見的『分合』過程,若從袁世凱死亡之年(一九一六)算起,到『人民政府』宣布成立之年(一九四九)為止,這段中國歷史上,最近的分合過程,雖然是文化轉型和朝代更迭,兩病齊發,患者更覺痛苦,但是為時也只有三十四年,算是比較短的一次了。當然,海峽兩岸,時至今日,也還在『分』裂狀態之下。若談真正的『合』而為一,恐怕還有一段時間要等下去呢。

綜上所述,我們就不難知道,在中國歷史上合久必分,是從治世退化到亂世,而分久必合則是撥亂反正;再從亂世恢複到治世。但是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中國傳統的『改朝換代』,或洋觀察家所說的『朝代循環』,它是從一個崩潰了的帝王專制。經過一番換湯不換藥的『分合程序』,再迴轉到另外一個相同的帝王專制,依樣畫葫蘆,照本宣科,從頭來過。新朝的一切設施,都有『前朝』的藍本可循,新舊兩朝之間的循環程序像三國前後,從西漢換成東晉。南北朝前後,由東晉換成隋唐。在五代十國前後,從唐朝換到宋朝。各朝懲前毖後,稍加改進,依樣畫葫蘆,這葫蘆,就容易畫了。因此一些流氓、無賴,利用農民起義,打平天下做起開國之君來,也可以做得相模相樣,不離大譜,照樣可以造福生民。

可是,發生在近現代中國的『轉型運動』,就不是單純的改朝換代或朝代循環了。它是立國基本制度的轉型,是一個『改朝換制』的運動。我們要從一個東方式的、帝王專制的傳統『轉』到一個現代化和西方式的民主議會政治上來。這個一轉百轉的、現代化、改朝換制的轉型運動就千頭萬緒了。

因此,按照中國改朝換代的老規矩來說,毛澤東當國時代(一九四九~一九七六),應該和兩漢、唐宋明清的開國盛世不相上下才是正理,而老毛這個『開國之君』卻把他的新朝代的開國盛世,搞成狗屎之不如的、無法無天的爛時代者,何也?其主要的原因便是傳統的開國之君,醫國醫民,只要按老藥方,醫一種病。而老毛之所要醫者,則在傳統的改朝換代的老毛病之外,還要加醫一個一時並發的現代愛滋病,他這個訓練不足的傳統庸醫,和亂用西藥的農村赤腳醫生,不中用的土郎中,便強不知以為知的,藥石亂投了。我們中華民族這個癆病鬼,沒有被毛郎中毒死,也真是命大啊!

現在言歸正傳,再看看黎段二人在吵些啥子?袁死之後,北京政府由他二位來接班。他二人,一個是總統(黎);一個是總理(段),二人的工作關係如何界定,就只有依靠所謂『民元約法』之中的幾十個字了。讀者如不憚煩,為明了他二人之間的所謂府院糾紛,我們還得把袁世凱時代,所遺留下來的憲法問題稍事溫習一下,才能說得清楚。

原來在武昌起義之後,革命派試行組織共和政府時。他們本來決定以美國政府為藍本,採行『總統制』。等到後來中山決定讓總統大位於袁時,為防止袁氏獨裁專制,黨人乃又決定放棄美國的總統制,改采法國式的『責任內閣制』。因此以宋教仁為首的法制委員會,乃由宋氏執筆,於一夜之間草擬了一部具有憲法效力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草案』。旋經參議院三讀通過,並由臨時大總統孫文於民國元年三月十一日,明令頒布施行,是為中華民國的第一部基本大法。這就是中國制憲史上赫赫有名的『民元約法』。

當袁世凱接替中山為第二任『臨時大總統』時,這部『民元約法』也是他就任總統的法律基礎。按約法規定,中華民國中央政府是一種『責任內閣制』,總統只是個榮譽職位。可是這項革命黨人試圖限制袁氏獨裁的設計,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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