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袁世凱留下的爛攤子

我們在前章里曾一再的說過,民國時代最上層的政客,差不多都是天堂地獄之間的邊緣人。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是個波濤翻滾的轉型期。前型(有兩千年歷史的帝國制度)已毀;後型(今後兩千年的民主制度)未奠。他們一般都是忽前忽後,不知所適的在兩型之間走鋼索橋。上有光明燦爛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下有怪石嵯峨、陰森險惡的萬丈深淵,一步踏錯,或一念之差,便會墜入谷底,而粉身碎骨。他們自己遺臭萬年不打緊,索橋被他們弄斷,全民族也隨之滑坡,屍填溝壑,彼岸無期。這種一失足成千古恨底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袁世凱和汪精衛了。汪氏當年如不因誤聽他那心際狹小而又生性潑辣的老婆之言,在一念之差中,當了漢奸,抗戰後在蔣公弄得捉襟見肘、無路可走之時,就是『汪先生』的天下了。哪還輪到胡適之、李宗仁來做總統呢?有汪在,國民黨又何至愚蠢的為淵驅魚,把整個的『中國知識界』(The entire ese intelligentzia)包括朱鎔基在內的精英五十五萬人,送給老毛小鄧去『引蛇出洞』,當其『右派』,而糟蹋殆盡呢?老實說,毛澤東的作孽就是從反右開始的。其後隨之而來的大躍進、四清、文革、四人幫,一直到老鄧的天安門,都是從反右的骨牌效應。而中國共產黨的政權之所以能在中國歷史上出現,其第一個『千古功臣』,絕不是張學良張也向不以此自居。他甚或公開的說是他當年犯了錯誤。雖然他並不改悔。少帥就曾向筆者說過,他是以部下身分,陰謀反對長官,他自已的部下,如果也以同樣陰謀反對他,他早就把他自己槍斃了。所以他對蔣介石關他五十年,毫無怨言。少帥近一百歲了,據說頭腦還很清楚。此語可覆按也。中共的『千古功臣』,更不是日本軍閥,而是當年內部傾軋無已時的國民黨本身啊。國民黨自已胡搞一通,才搞出個共產黨來,哪能亂怪他人呢?

國民黨敗退到台灣之後,並沒有下過『罪己詔』。迨蔣家朝代結束,閩南幫篡奪了江浙幫的黨權之後,在旁觀者清的歷史家眼光里,李登輝主席不只是承繼了蔣家的黨權和政權,他也承繼了江浙幫的錯誤,而擴大其錯誤。江浙幫最大的致命傷是心胸狹小、畛域觀念牢不可破、不能容忍異己,而缺乏『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泱泱之風。幫內之同夥,其甜如蜜幫外之人,則被弄得離心離德。結果圈圈愈畫愈小,終於被迫退出了大陸。

可是今日的閩南幫簡直是王小二過年,一代不如一代。李登輝總統,我們犯不著為尊者諱,實在是台獨派中最大的台獨。其志只在一島。朋友,一島何傷哉?真把個台灣小島,建成個迷你瑞士(台灣沒有瑞士大),有何不好?問題是你建成建不成嘛。我們搞歷史的,尤其是從宏觀史學的觀點,教世界通史的大學教師,隨隔洋觀火,回看我們祖國政局的發展,我們認為台灣沒有做東方瑞士的任何條件。真的要做了,在兩大強鄰的卧榻之側,哪有酣睡的餘地?成年成月的,在兩個虎視眈眈的吞噬者之下討生活,哪有一天的太平日子好過啊?他們這些有個人野心、而又心胸狹小、更不明歷史大勢的政客們,自己都在汪精衛、袁世凱、盛世才、高崗的舊例之前走鋼索,兩千萬善良而『身在此山中』的同胞,去陪他們跳崖,豈不太冤枉了?

其實,李總統想把台灣建成個獨立的瑞士,也只是個借口。本質上,他實在也只是和他前任的江浙幫一樣,在畫小圈圈,把他所不喜歡的『外來政權』和『非我族類』的異己,一起趕出圈外才好。不幸的是國民黨本身就是個『外來政黨』,其中包括馬英九在內的『老外』太多了,趕不盡,殺不絕。小馬哥的當選,對李總統也不是滋味啊。

所以馬英九今次在三合一中當選,恕我隔洋旁觀,大膽妄言。原因大致有兩大端:(一)近代中國政治史從帝制轉民治這項轉型,轉了將近一百年了,由於中國幅員太大,其走向成熟的程序(process),是前進落伍,有其顯明底階梯性的。台灣是排在這個民主階梯的最前列。尤其是台北市的選民的政治水平,在我個人看來,已超過今日的紐約市,這當然也是信不信由你。

筆者附註:個人在四十年代末期便到紐約,斯時本市市民中的黑人、波多黎各人、今日所謂『西人』(Hispanics),都還是真正的『少數民族』,因此市長和市參議員等選職,經常都由多數的白人包辦。但是這些政客中就有人看中遠在天邊的、說西班牙語的波多黎各人。波人皆是美國公民,但是在其本島上,他們過的基本上還是生活水平很低的拉丁美洲的生活方式,和教育水平。知情的紐約政客和商人各為私利,乃設法鼓勵波人大量遷居紐約。商人為的是廉價勞工政客為的是集體選票。這一來,波、黑、西三個少數的總人數就超過白人了。選職官吏的背景也就迅速改變了。紐約領先,華府、芝加哥等大城隨之……,白人政客開其端,黑人政客踵其後,馴至諸大城,尤其是華府的市長就非黑人不能出任了。因此美國傳統中英國式的老辦法也就行不通了。這是進步,是退化,歷史家固不能亂下雌黃,但是新時代、新風氣則是客觀的事實。嬉皮時代以後,性與政,也就難解難分了。略微保守的中國同胞,看到柯林頓大總統在辦公室內的私生活,認為不可理解。但是你要知道,華府市長卻在市長會客室內,公開做相同的事件,就沒啥奇怪了。總之,經過數十年在大洋兩岸觀察所得,我個人就認為,台北今日的選民,比今日紐約的選民,在政治上更為成熟也。

今次馬英九之當選,就是台灣選民的政治智慧的集體表現。奇怪的是,這種政治家的遠見,自私和短視的政客反而沒有但是具有高度政治智慧的老百姓的眼睛卻是雪亮的。這次三合一選舉中所表現出來的,我們海外旁觀,真不能不為我們的民族智慧,擊節稱嘆。阿扁這位欽定的候選人,如來個壓倒式的當選。天啊,吾將見銅駝於荊棘中矣。首受其害的阿扁自己不知也。

台灣如真的走向獨立,我們怕的不是江澤民要動武;老江能搞幾年?我們怕的也不是共產黨要動武。在一部中國通史里,共產黨又占幾頁?我們怕的是大陸上十二億漢語民族,和海外五千萬華僑,也要動武,而使老江和老共變成了他們的英雄(所謂時勢造英雄),那就不得了也。但是動武解決不了問題,動武可以亡國、亡島,可以造成萬人坑,製造殺人犯。那如何得了!?我們看看今日波士尼亞的萬人坑,能不觸目驚心?有些朋友,尤其是教授圈內的朋友們,就詛咒今日中國日益看漲的民族主義,說它是可怕的萬惡之源。我們要反對到底,千萬不能加以鼓吹。這問題便是教授們『主觀』的鼓吹或詛咒,和這個民族主義的『客觀』底存在,完全是兩碼子事。事實上,台獨運動之興起,也是今日民族主義濫觴的一環。兩者之間是有其惡性循環的關係,非可偏廢也。

我們在海外做『天朝棄民』,已經做了一輩子。已故詩人劉若愚教授說得好,『遊子歸來作外賓』。胡服胡語,歸化番邦,已經三代了。兩岸弄得糜爛一片,干卿底事?但是究竟同宗共祖,血濃於水。見無辜同胞集體跳崖,不免為之心慌意亂也,不意一覺醒來,忽然看到小馬哥香檳澆頭,全島大樂,萬緊皆松,深覺寶島上的民主政治,前途無限。在此緊要關口,台北選民所表現的成熟、沉著,和應變的集體智慧,真非同凡響。

記得數年前,我的哥大小友張旭成博士,回國競選民進黨立委,我們老朋友一致奮起擁張,筆者就曾引孟子的話,為滿口『吳三桂』的旭成博士作點勸戒,說:『其為人也,小有才不明君子之大道也。』搞政治要更上層樓,張兄還要多讀點中西兩文明中的『聖賢之書』,變化變化氣質,才能做政治家呢。想不到這次台灣三合一的選舉之中,全體選民竟能集體的表現出若斯之『政治家』的涵養與風度,反為少數趾高氣揚的個體政客之所不能,也真是大出意料,大出意料。

再回看民進黨出山之時,旭日初升,是何等聲勢?但在這次三合一之中,竟為全民所背棄。真是奇怪吧?朋友,不奇怪也。此為我民族集體智慧,在不知不覺之中所表現出來之政治潛力也。何足怪哉?何足怪哉?袁世凱皇帝做不成,哪是小鳳仙的男友,利用那幾千桿破槍,打下去的呢?他是做皇帝不得人心,為全民所背棄,才灰溜溜地倒下去的呢!

小馬哥的勝選,還有另一個原因:(二)那就是台灣在經過多年的民主政治的實踐,他們中生代的『政客』(politis),已逐漸邁向成熟的民主『政治家』(statesmanship)的境界。這次王建煊不著痕迹的捨身保馬,便是這一境界的最高表現。上次總統競選時,陳公子的表現,就差勁多矣。這不是陳履安不如王建煊,這是台灣政治運動漸次升級的結果。大的政治走向高層次,才會產生高層次的政治家來。愚最近閱報,知道柏楊自嘆渺小,說他寫作一生,只寫出兩片磁碟來。柏老有所不知,十年之後他會更渺小,因為他就只剩半片不到了。以前我就勸過胡適之先生,說『水經注不能再搞了』,但是他已經搞了二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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