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護國運動』的宏觀認知與微觀探索

——兼評古德諾教授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世界基督徒的『聖誕節』;也是『中華民國在台灣』的『行憲紀念日』;也是中國近代史上,反對袁世凱做皇帝的『護國運動』的『雲南起義』八十周年紀念日。現在且談談『護國運動』。

『護國運動』和『雲南起義』是什麼回事呢?這一問題,不但是今日讀史者和治史者,都不太容易說得清楚,就連當年親身參與其事的基層人士,亦不甚了了。記得遠在一九五八年,當我個人在哥倫比亞大學,襄贊李宗仁先生撰寫他的『回憶錄』的時候,我才知道李將軍一生的輝煌事業,實是從他在『護國軍』中『炒排骨』(當排長)開始的。在他第一次參加『討龍』(龍濟光,袁之愛將,時為廣東將軍,加封郡王)時,他頭上中了一彈,打掉滿嘴牙齒。這傷口如上移一寸,李排長就要為『護國』捐軀了。

他大難未死,因功遞升連長,繼續參加『護法戰爭』。李連長一次在戰場上觀察敵情,剛一站起,大腿上便中了一彈。他如遲起一秒鐘,李連長也要為『護法』捐軀了。

李將軍為著『護國』和『護法』,他生死之際,空間上只差一寸;時間上只差一秒。他當時如為一寸一秒之差而戰死沙場,則後來的『北伐戰史』和『國共內戰史』,都要改寫了。——你能說,歷史沒有其『偶然性』?

可是李宗仁雖為護國、護法,出生入死,他當時對護國、護法,究為何事,卻不甚了了。其後官高極品、戎馬倥傯,當然就更是無暇過問了。——直至他被毛、蔣二公趕出大陸,在紐約做寓公,經哥倫比亞大學之邀請,撰寫其回憶錄時,他對什麼護國、護法就不能再馬虎而要略知其詳了。

我那時是李流亡總統的流亡秘書和研究助理,我有義務替這位上將研究員補課。為此我替他借了些李劍農的『民國政治史』、鄧之誠的『護國軍紀實』和陶菊隱的『督軍團傳』等書,讓他去『研究』一番,以幫助『回憶』。誰知這些史書,對一位退休老將,實在太枯燥了,引不起他的胃口。後來我靈機一動,竟借來了蔡東藩的『民國史演義』。不意此書竟大受歡迎。不但李公本人,就連李夫人郭德潔也閱讀起來,並參加討論,由淺入深,觸類旁通,就書到用時方恨少了。

你可別小看這部『演義』。它雖是一部小說,但是除了『小鳳仙』一類花邊,被加了些麻油辣椒之類的雜料之外,它對一般軍國大事,政府文獻、往來電訊,卻都是抄自當時喧騰社會,而今已失傳的史學『第一手資料』,的各種報刊——李氏夫婦當年也都曾讀過或聽說過的各種報刊。一經提醒,再加史書印證,在回憶上,每每有豁然而悟之感,也充實了我們研討的興趣。

此事後來被郭廷以先生知道了,他對我竟大為稱讚,認為是特有史識。蓋中國近代史中所謂『護國』、『護法』等等的一部軍閥時期的爛帳,縱是資深史家,耄耋前輩,對之亦鮮有不暈頭轉向也。

根據這一類治史的特殊經驗,和個人數十年教讀歷史的些許心得,我也認為處理像『護國運動』這一種類似的史學個案,對它宏觀的認知和微觀的探索,二者是不可偏廢的。所謂『宏觀的認知』者,並非認定某種史學理論作為框框,然後去搞『以論帶史』,甚或『以論代史』——吾之所謂『宏觀的認知』者,是看這一脈相承的歷史本身的變化,然後聚積其相關史料(data)而分析之,庶可回頭看出這段歷史發展的脈絡。

換言之,歷史家不是算命先生或諸葛孔明,未卜先知。歷史家只是司馬懿,『事過則知』——事情發生之後,把data輸入電腦,按鍵分析,然後才能『恍然大悟』,長嘆『原來如此』!因此『宏觀認知』和『微觀探索』實是社會科學治史的不二法門。所以我們治『民國史』,雖上智如胡適與梁啟超亦難下筆,因其時間未到,『戴塔』(data)不足故也。——近二十年來由於蔣、毛二公相繼物故,中國與世界也同時發生了史所未有的變化。瞻前顧後,則為二十世紀的中國史,做點從大看小的宏觀認知,和對各項答案,像『護國』、『護法』、『西安事變』,乃至『六四運動』,作點從小看大的『微觀探索』,下點『定論』,應該是此其時矣。~所以本篇拙作,也就從『宏觀』、『微觀』兩個屬面,對『護國運動』加以透視而試論之。以就教於大會同文:

在宏觀認知之下:我們對『共和民國史』(Republi History——包括ROC和PROC),看出些什麼『脈絡』呢?

我個人教讀民國史數十年,總是堅信:一部中國近代史(包括現代、當代)便是一部中國近代轉型史。什麼是『轉型』呢?長話短說,就是把落後的『傳統中國』,轉變成進步的『現代中國』。這種轉型是一轉百轉的——小至雞毛蒜皮,衣食住行,刮鬍須、修指甲(微觀);大到宇宙觀、人生觀,政經理論,價值標準(宏觀),無一不轉。但是在中國近代史上,轉得最突出、最敏感;影響最大,爭議最多,犧牲最重的,則是政治制度的轉型;尤其是中央政體的轉型——我們最後的目標,是把『君主專政』轉變成『民主共和』。

從總體說來,我國近代轉型運動是從鴉片戰爭(一八三九~一八四二)開始的,但是政治轉型則遲至五十年後的戊戌變法(一八九八)——康有為、譚嗣同等企圖把中國傳統的君主專政,轉變成英國式的君主立憲。戊戌變法徹底失敗了,才由楊衢雲、孫中山接棒,要用暴力革命,來廢除帝制,改采美國式的三權分立——總統、法院和參眾兩院制的共和政體。

果然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城內一聲炮響,為時不過八十三天,到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美國式的共和政體,便在中國大搖大擺地出現了。這一記『辛亥革命』和隨之而來的民初共和政體,在中國近代史上算個什麼東西呢?那堅持『一次革命論』的國、共兩黨理論家都說是辛亥革命『失敗了』——國民黨認為是『革命商未成功』。共產黨就乾脆譏之為資產階級的假革命。那在一旁冷眼觀察的黨外人士胡適之先生,則扼腕嘆息。他認為中國喪失了那一段最能實行民主政治的機會——因為民初政壇上那批活動分子,『都是一批了不起的人物』(胡氏親口一再向我說的)。胡適暗中之意,實在是認為民初那批國會議員,都是有高度共和信念與民主素養的人物。他們比後來國民黨的『立監委國大代』,和共產黨內只知舉手的『人代』、『黨代』,不知要高明多少。——他們失去了實行美國式民主的機會多麼可惜!

上述三種理論,事實上都是一種分析中國近代史,data不足的看法。我們今日如聚積足夠的data輸入電腦,其結論就不一樣了。通過宏觀認知,我們覺得中國近代史上整個轉型期,大致需時兩百年(一八四零~二零四零),姑名之為『歷史三峽』;而轉型程序,尤其是政體轉型則有明顯的『階段性』。因此『辛亥革命』既非成功,亦非失敗,它只是這個歷史三峽中的一個階段之完成,一個險灘之通過而已。——事實上,國共兩黨的政權,也只是這個時歷兩百年的歷史三峽里,先後兩個階段而已。

事過百年(一八九八~一九九八)回頭看,我們的政體轉型(從獨裁專制到民主共和),直至今日大陸上還在搞一國兩制;台灣還在搞撤銷黨籍和護黨救國。雙方對民生政治,都還有一大段路好走呢!那麼,我們如期望八十多年前歷時只八十三天的辛亥革命,立刻就可化帝製為共和,豈不是天大笑話哉?

胡適之之興悲,良有以也。孫中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我們的結論;民初共和政體、代議制度之失敗,原是個歷史上的『必然』。

這個近乎武斷的結論,我想當今的讀史者和治史者,都不會有二話吧!

失敗既屬『必然』,那麼失敗後的民國孤兒,總得有條出路。為求此出路,事實上,孫中山和袁世凱的意見是完全一致的。

孫、袁二人都認為民國政治其後的出路,必然是執政領袖的『個人獨裁』。中山於一九一四年七月把國民黨改組為中華革命黨時,曾公開要求黨員宣誓並按指模『服從』甚至『盲從』他一人。

袁世凱則自始至終圖謀建立合法或非法的個人專制的權力,從終身總統,到專制皇帝。——明乎此,我們就可以肯定的說,辛亥革命之後,時未到三年,以孫、袁二公為首的革命和保守的兩派政團,都已一致承認:

(一)不適用於中國的共和政體已徹底崩潰;

(二)繼之而起的政治形式必然是個人獨裁。

因此民初孫中山、袁世凱,雖然在政治上是一對死敵,但是對獨裁政權的看法,倒是一個銅元的兩面,沒啥軒輊。可是他二人在中國近代轉型史上的歷史地位,卻有『收山』與『開山』之別。

孫中山是屬於後一型態的開山之祖。他雖然也主張獨裁,但是在理論上他是個有所為而為的獨裁。他要通過『軍政』、『訓政』去實行『憲政』的『代議政府』的——做到做不到,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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