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中山要做獨裁黨魁 袁氏先做終身總統

發生在民國二年(一九一三)春夏之交,由孫中山先生親自發動和親自領導的『二次革命』,時不旋踵,便全軍盡墨,一敗塗地。它的過程為時雖短(未出兩月),卻是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轉型史中,一大里程碑。此話怎說呢?原來辛亥革命底最大目的便是廢除帝制,建立民國,而這個民國的建制卻是以美國模式作標準的。不幸這個『二次革命』的爆發,卻標誌著這個美國模式的徹底『流產』(注意:不是『破產』,後節再漸次加以說明)。

我們要知道,中華民國的國體採用美國模式,原是當時新派人士——也可用個後來的名詞叫做『進步人士』吧——他們包括全部的革命黨,和絕大部分對帝制絕望的『君憲派』,甚至包括梁啟超也在內的原先『保皇黨』的骨幹,都已一致認可的模式。可是『二次革命』爆發之後,這個全國一致的『共同願望』( national sus ),就頓成泡影了。

有許多革命理論家,可能不承認上述諸派(革命派、君憲派、保皇派……)的認知,可以反映全國人民的公意,因為當時全國人口有四萬萬之眾,上述數派知識分子人數有限,哪能代表全國人民呢?殊不知,這正是在下作者,要提醒讀者賢達的地方。我們要知道,清末民初之際,正是我們近代中國社會文化,從帝制中國,邁向民治中國,轉型運動的啟蒙期。在這啟蒙期中,那佔全國人口百分之八十的農民只是個『沉默的多數』( silent majority )。他們對所謂『國體問題』,還不具備有發言的智慧( wisdom )和機運( ce )。那時能夠站起來說話的,只限於少數受有足夠教育的所謂知識分子……。我們大致也可給他們戴頂帽子叫『吵鬧的少數』( a quarreling minority )吧。一百年前的中國,和今日海峽兩岸的情況,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這也是轉型進展中的『階段問題』,階段不到未可蠟等也。我們不可犯史學上所謂『現時觀念』的錯誤,……在二次革命前,這個吵鬧的少數(肯定不會超過全人口的十分之一),對美國模式的國體問題,原有其共同認知的。不幸這項共同認知,卻被二次革命,革得煙消雲散就是了。

事過快百年了,我們今日回頭看去,這個美國模式從興中會開始,直至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正式誕生之時,都被上述新派人士視為解決中國一切問題的萬靈法寶( magid )。先知先覺的孫中山先生就是據此靈藥丹方,再採納點亨利喬治的『單稅法』加以修正,並加配點傳統中藥(言官制和科舉制),乃『發明』了他自許有專利權的『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他老人家其後棲棲遑遑的搞了一輩子,直到臨終之時,在病榻之上還要慨嘆『現在革命尚未成功』,並苦口婆心地囑咐:『凡我同志,務須依照余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繼續努力,以求貫徹。』見『總理遺囑』原文在孫文主義的各種著作里,尤其是二次革命後,對本黨同志的談話和通訊中,中山都不斷地慨嘆他底道不得行,革命尚未成功,都是信徒們沒有決心去實行他的主義的緣故。其所以然者,實在是黨員們知識水平太低。要實行項新的政治體制,先得有認識這項體制的知識,有知才能行嘛。因而孫公也隨之創出了他底『知難行易』的孫文學說來。詳見中山著述中的『孫文學說』;參見拙著『孫文思想發展的階段性』等篇,載『晚清七十年』,卷伍,五、六兩章。此篇從略。

我們讀近代中國文化史和思想史,就學論學,孫公這套頗有原始性的『反傳統』學說(我國儒家的傳統學說是強調知之非艱,行之維艱的),實在是值得思想史家大書特書的。可是比他年輕而調皮的胡適,後來曾調侃他說,『知難行亦不易』胡撰此篇於一九二八年五月收入『人權論集』。胡適此言雖屬戲語,但是那也是從實踐經驗中所總結出來的概念啊。君不見,民國初年那批黨人和政客,胡適口中所謂『了不起的一群人物』,他們對所謂『美國模式』,不能說沒有相當的認識,但是實行起來,何以顯得若是其難也?這項知與行的問題,就要發人深省了。因為中國能否採行美國制,是一項很複雜的社會文化轉型的問題,而十足單純的哲學上知和行的問題呢。不信再看看今日博士如雲的台灣政壇,當道的風雲人物,不能說對美國模式認識不清吧。但是黑金遍地,那裡又真像美國呢?相反的,今日表現在台灣的議會裡的拳打腳踢,倒與民國初年的北京極其相似呢。真是血濃於水。

筆者附註:在中國傳統思想史裡面,從孔墨老莊,到程朱陸王有關『知』和『行』的問題,原是一樁爛仗打不完的哲學官司。近代中國思想史家,尤其是迷信於唯物論的學者們,把西方底『認識論』( Epistemology )那套洋東西搬到中國來,再把它一分為二,搞出個唯心、唯物兩人宗派來相互詆罵,官司就愈來愈複雜了。近代有名的鄉建派教育家、我的鄉前輩陶行知先生(一八九一~一九四六),原名陶文浚,由於相信王陽明(唯心主義)『知行合一』之說,改名陶知行。後來大概又受到左派的影響,發現『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的(唯物主義)的『真理』,乃又顛倒其名為陶行知。其實他自己究竟是知而後行呢?還是行而後知呢?他本人一輩子也說不清楚。孫中山先生把傳統的(唯心主義)的『知易行難』,根據他自己的『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而顛倒之,你能說孫中山就是個共產黨嗎?胡適調侃中山說:『知難行亦不易。』這也是胡適根據他自己實踐經驗所下的結論。胡適當然更不是個唯物主義者。其實,在現代社會科學的光輝照耀之下,上述那種哲學官司都只是一種沒有實際意義的詭辯,不值得過分認真,更不能利用它來解釋社會發展史。

其實哲學上的認識論原是一種玄學,在社會科學大昌明的今天,已失其主半人類智慧的魔力。要解釋民初的歷史現象,我們還得從社會科學和社會史學入手。社會史學上有一種『必然論』;辯證史觀里叫做『客觀實在』( Objee Reality )。胡適派的實驗主義者反對這項假設,甚至說客觀實在只是個『百依百順的女孩子』,你要她怎麼打扮,她就怎麼打扮,既不客觀,更不實在。

是否真是如此呢?不疑處有疑,我們倒想問問,近百年來的中國政治史裡面,有沒有個『客觀實在』,存乎其間呢?在億萬華族同胞讀者之前,我敢於挺身而出,大聲疾呼曰:『有。』不但有,而且其深其廣,簡直就是個萬流歸宗的東海大洋。子曰:『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它正在不聲不響地等著我們那通過三峽的潮流,和一波接一波的洪峰,湧入它的懷抱,而天下太平,化險為夷呢……。這個大洋,這個任誰也改變不了的『客觀實在』,它在民國初年的政治術語上,便叫做『共和國體』;政治學家則稱之為『代議政府』( Representative Gover );歷史學家則叫它做(接著『帝制時代』而來的)『民治時代』。民治時代不只是一種政治現象,它是一種囊括全民族的,『新的民族生活方式』( a new way of life for the whole nation )。和『傳統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它是中華民族史的發展過程中,一個新的階段,和新的『形態』。政治生活只是其中比較敏感的一環而已。

再者,這種社會政治形態的轉移,卻是一轉百轉的,時間至少要拖長至兩百年之久。哪能在數年,甚或數十年之內,就能『畢其功於一役』呢?但是不論時間要拖得多久,在中華民族今後的歷史上,這個以『代議政府』為重心的『民治時代』,是必然會出現的。今日不出現,明日一定會出現;明日不出現,後日一定會出現;後日不出現,遲早會出現……。這個遲早會出現,便是個歷史上的『必然』。這個歷史上的必然,是客觀存在的;是任何人和事(man & event)都改變不了的。這就叫做『客觀實在』。胡適不承認『客觀實在』這個概念。但是今日如起胡氏於地下,他卻無法否定『民冶時代』在將來中國歷史上出現的『必然性』。歷史發展既然有其某些『必然性』,那麼一個歷史哲學家又怎能否定『客觀實在』的『存在』呢?胡適之所以對『實在論』的全盤否定,實在也是他自囿於那些實驗主義的教條而不能自拔的緣故。詳見『實驗主義』一文,載『胡適文存』,卷二這也是他那一輩(不論是唯心的還是唯物的)啟蒙導師們的通病,不足為怪。等到我們談到近代中國思想史的章節時,當再細論之。

當然,在將來這個以代議政府為重心的,『必然』出現的『民治時代』,它底社會政治結構( its sociopolitical structure 的具體形態為何?……是承繼我民族固有的『國家強於社會』的傳統?還是改采西方『社會強於國家』歐美建制?或是兼采中西之長的『社會國家相互平衡』( a balaween state & society )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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