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世紀末回顧『宋案』與『二次革命』

在本世紀初民國二年(一九一三)所發生的『宋案』(宋教仁被刺案),和隨之俱來的,由國民黨所發動的反袁內戰(所謂『二次革命』),實在是中國近代史上,所不應該發生的兩項偶然事件。不幸的是,歷史上的『偶然』事件,往往會導致『必然』的後果。在民國史上政爭不循法律途徑,而用槍杆子,這是第一次。袁(至少是袁黨)之殺宋,是『一錯』;而國民黨之以暴易暴,興兵倒袁,則是『再錯』。歷史不是數學,兩負不能變成一正。一錯再錯之後,此例一開,接著三錯四錯隨之而來,就變成武力至上、軍閥混戰、槍杆子出政權了。

袁世凱是否一定要殺宋教仁?宋其實在早年的同盟會中,一直被他底同志們目為『親袁派』,所以袁也一直對他是加意籠絡,甚至視為子侄呢。袁對汪精衛也是如此,他要他兒子袁克定和汪拜把為盟兄弟。汪也是當時革命陣營中的『親袁派』。事實上辛亥革命期間,『非袁不可』的口號,便是汪精衛首先喊出來,而舉國和之的。

筆者附註:我們搞歷史的人千萬不能為『現時觀念』(present-mindedness)所誤導。不能因為汪精衛當了漢奸,便把他前半生的形象一筆抹煞。事實上,汪在投敵之前,他在全中國的公共形象(public image),實在是全國第一人。他在民初國民黨中的地位,也是總理孫文的當然繼承人,排位在黃、宋、胡之上。筆者早年曾撰有『恩怨盡時論汪精衛』一長篇細述之。此文遺失,有暇當補作之。汪是位很標準的文人、詩人、情人,他不應也不能搞政治。但是後天環境引誘他誤入政壇,用非所長,接連犯了十大錯誤。全國人民、全黨同志敬之、愛之、厚望之、原諒之,所以他犯了九次錯誤都能東山再起。只是他第十次則犯得太絕了,全國人民和絕大多數的歷史家都無法原諒,汪氏就遺臭萬年了。

事實上宋教仁和汪在當時國民黨中的地位,原是伯仲之間。宋是一位愛國者,一位有為有守的君子,並非可怕之人。只是他少年氣盛、精力過人、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又生個倔強的個性,和右派大嘴巴。吧啦吧啦起來,聽眾掌聲如潮,歡聲雷動,使政敵聽來,就真以為他是拔毛成兵的齊天大聖了。其實宋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不是袁世凱、蔣中正、毛澤東那一流的人物。在聚義堂中坐第一把交椅的不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的林沖,更不是力能打虎的武松,而是能調和一百單八條好漢的及時雨宋公明,和智能掌握十大軍區司令員的周恩來。雖然宋教仁也曾被他的政敵叫成『梁山盜魁』,但是漁父(宋的別號)是個直來直去的革命者,畢竟不是宋江。當然周恩來也是慢慢地磨練出來的,三十歲的伍豪(周用過的化名),也不是五六十歲的周總理也。

總之,宋教仁不是個可怕之人。相反的,正因為他搞政治鋒芒太露,不特黨內黨外都樹敵太多,招忌太甚,縱是一般國人黨人,對他也不太心悅誠服,甚或同黨相妒呢。君不見,在孫文大總統第一次組閣時,黨中才氣最大的、聲望最高的高幹,也是孫公最看中的,一夜之間就能草成一篇不朽底『民元約法』的宋教仁,不就有遺珠之憾嗎?其後,唐內閣垮台,陸征祥組『超然內閣』(內閣中國務員一律脫黨),不孚眾望,稱病辭職(民元九月),袁曾有意召宋教仁為總理,另組『混合內閣』(只重人才不分黨派),而終未果行,乃改提前內務總長趙秉鈞暫代;這也是趙忌宋特甚的道理。宋之所以未能代陸的原因,第一便是宋在各黨派中,政敵太多,不易領導混合內閣。第二也是宋一向堅持『政黨內閣』(由清一色國民黨員組閣),袁不願,而事實亦不可行。袁的借口是當時任何一黨都人才不夠。這顯然也是事實。見上引『北洋軍閥』卷二,頁二二 ~六三選輯『大總統與同盟會代表之談話』,原載民元六月二十二日『政府公報』;及『宋教仁談話』,原載民元十月七日上海『民立報』諸篇。

可是在民元秋冬之際,國民黨在選戰中大獲全勝之後,形勢丕變,宋就認為由他來組織一個清一色的『政黨內閣』,此其時矣。熟諳中國古典政治的袁世凱,也就仿古行事,採取『不能重用之,就除(殺)之』的老辦法了。筆者附註: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時,曹告訴劉備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這一下把劉備的筷子都嚇掉了。劉備所怕的便是『不重用之,就除之』這則古典老套路。『三國演義』在傳統中國政治中影響之大超過正史。

民二春初,在宋氏旅行講演鋒頭正健之時,袁即連電召宋來京磋商要政。袁的本意或許就是試『重用之』,不成,再『除之』。可是內閣總理趙秉鈞對這個最大的政敵,就不能等待了,他或許得了袁的必不得已時就『除之』的默許,迫不及待的,便悍然提早『除之』了。殺宋之後,風波鬧大了,袁可能認為趙之悍然殺宋,為的只是他保持相位的一己私利,而攬亂袁對整個大局的布置。趙之殺宋,不是『體諒領袖苦心』,而是投機取巧,為保持自己總理的位置,不顧主子的困難,而悍然為之,這就不能饒恕了。因此後來趙也就不得好死了。

宋教仁是奉袁的電召於三月二十日晚,從上海北站,乘夜車去北京。宋氏此行可能是入閣拜相呢,所以送行者甚眾。這時孫中山正率大批民黨隨員戴季陶等,東渡作訪日之行。中山紡日的目的是『考察鐵路』。可能也是志在吸引日資,來中國築路。袁氏固知中山非築路之人也。而此時國民黨選戰新勝,中山的信徒和從龍之士都相當驕縱,他們四齣活動,孫大總統捲土重來之聲浪也不絕於耳。南北再度分裂的謠言更是傳遍全國。如今孫公重訪日本,大唱其大東亞和中日聯合的高調,而遠在甲午戰爭之前,袁在朝鮮作『小欽差』時,與日本便有殺身之仇。現在孫公要引進日資來中國築路,同時因為俄國正在蒙古搞分裂活動,要蒙古脫離中國而獨立。袁政府無如之何?中山乃密電袁總統,建議聯日抗俄。中山本人在日亦正為此而活動頻繁,日本固求之不得,而袁為之惴惴不安,就不難理解了。在此關口,趙秉鈞是否乘機進讒,外人固無由知曉,然趙於此時正在暗中積極布置殺宋,則史料似甚明也。所以宋在上海起程時,車上汽笛方鳴,他和黃興、陳其美、廖仲愷、于右任等諸多送行者方施施然走向月台人口處時,不意一個刺客忽然在背後出現,向宋腰際開了一槍,擊中要害,宋應聲倒地。車站上一時秩序大亂,刺客乃乘機逃去,無影無蹤。

可是在本世紀初年,中國正在『轉型』運動的早期,一轉百轉的時候,他們袁、趙諸人搞後來所謂的『特務工作』,也還不夠現代化。他們還是用『買兇殺人』的老勾當。這個兇手武士英原名吳福銘,只是個失業軍人,並非行動機警的職業殺手。由於在上海灘流浪,乃被趙秉鈞派在上海的特工應桂馨(本名應夔丞)所臨時收買,來對宋行刺。武士英既非職業殺手,未受過專業訓練,他在窮困不堪時,曾向同住在鹿鳴旅館(一作六野旅舍)的兩個學生借錢,並誇口殺人還錢。他自己甚至不知所殺為何人。迨宋案發生了,這兩位學生閱報告密,陳其美等乃報請租界巡捕房,往六野旅舍搜查武士英不獲,才發現了應桂馨的名片,而逮捕了應桂馨。並抄出大批原始文件,才暴露了應夔丞之背後指使人和經費來源,實出自北京的國務院內務部的一位秘書洪述祖。抄獲文件顯示,洪又受命於國務總理趙秉鈞,而在行刺之前,洪自誇曾報告『極峰』袁總統,總統甚表欣慰,云云。

不過這些抄獲文件,多系密電隱語,並且幾乎是洪、應兩人之間的片面之辭,確實內容如何,亦可作不同解讀。再者,另據原對袁黨甚為不滿的京師警察總監王治馨,告訴張繼說:『洪述祖南行之先,見總統(按指袁世凱)一次,說現在國事艱難,總統種種為難,不過二三人反對所致,如能設法翦除,豈不甚好。袁笑曰:「一面搗亂尚不了,兩面搗亂乎?」話止如此。宋遁初被難後,洪自南來,又見總統一次。總統問及遁初究系何人加害?洪曰:「這還是我們的人,替總統出力者。」袁有不豫色。洪見袁顏色不對,出總統府,即到內務部告假,赴天津養病。』見『國父年譜』,頁四五九,引張繼回憶錄

此事如發生在當年英美的法治國家,或世紀末的新加坡、香港,甚或是台灣,兩造律師在法庭上的辯論,就要曠日持久,然後聽取法官裁決,不服亦可上訴,官司打到『終審法庭』為止。不幸這是民國初年的中國啊!國民黨人憤激之下,就一口咬定是老袁乾的了。黃興於四月十三日所撰的挽宋聯,說得最明白。黃說:

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又殺宋教仁;

你說是應桂馨,他說是洪述祖,我說確是袁世凱。

黃興雖如是說,但他還是主張用法律解決。可是孫中山於三月二十五日從日本趕回上海時,一怒之下就立刻主張興兵討袁了。中山是個現代政治家,尚且如此輕視法治,袁氏是個落後的老官僚,他不動聲色的調兵遣將,來個兵來將擋,那就更順理成章了。蔣、毛二公後來動不動就用革命手段來對付政敵,歷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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