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

第二天清晨,李特維諾夫去看一個銀行家,跟他再次談論我國匯兌行情的變幻不定,以及匯款到外國去的最好辦法。他剛剛回到旅館,門衛就交給他一封信。他認出是伊琳娜的筆跡,還沒有拆開——天知道怎麼回事,他的心裡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以下便是他看到的內容(這封信是用法語寫的)。

我親愛的!我整夜想著你的計畫……我不想欺瞞你。你對我很坦率,我也要竭誠以待:我不能跟你逃走,我沒有力量這樣做。我覺得對你負罪。我這第二次的罪過比第一次還要深重——我瞧不起我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怯懦,我譴責自己,但我無法改變自己。我徒然向自己證明,是我毀壞了你的幸福,你如今確實有權把我看作是一個水性楊花的、任性的女子,因為是我自己先來找你,是我自己給予你莊嚴的諾言……我害怕,我恨自己,但我不能不這樣做,不能,不能。我不想為自己辯護,我也不必告訴你,我自己也曾迷戀……這些都無關緊要。不過我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你:我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你可以支配我,願意怎樣,什麼時候,都可以,我絕對服從,毫無怨尤,我是你的……但是要逃走,拋棄這一切……不!不!不!是我求你拯救我,是我自己希望把往事一筆勾銷,把一切統統拋在火中燒成灰燼……但是,看來,我是不可救藥的了;看來,我已經中毒太深;看來,多年來呼吸這種空氣毫不受污染是不可能的!我猶豫了很久,是否要寫這封信給你,一想到你會採取什麼決定,就覺得害怕,我只有指望你對我的愛了。但我認為,如果不告訴你真實情況,在我這方面來說是不誠實的——更何況你,說不定,已經開始採取初步措施去實現我們的計畫了。啊!這個計畫是多麼美好,然而卻不能實現。啊,我的朋友,你把我看作是一個淺薄而軟弱的女人也行,看不起我也行,但千萬不要拋棄我,不要拋棄你的伊琳娜!……離開這個上流社會,我沒有力量,然而生活在這個社會裡而沒有你,我又不能。我們很快就要回彼得堡去了,你到那兒去吧,住在那裡,我們替你找個差事,那麼你過去的努力不致浪費,你的鑽研將得到有益的運用……只要求你一定要生活在我身旁,一定要愛我,愛本來的我,有著各種弱點和毛病的我。要知道,任何人的心也不像你的伊琳娜的心,對你那樣溫柔與忠誠。快到我身邊來吧,沒有見到你之前,我不會有片刻的安寧。

你的,你的,你的,伊

熱血衝上李特維諾夫的頭,像鐵鎚似的敲打著,過後才緩慢而沉重地流回心臟,石塊似的凝結起來。他再一次讀了伊琳娜的信,正像上次在莫斯科一樣,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漆黑的無底深淵突然從前後左右把他包圍了,他絕望而無理性地望著這個深淵。原來如此,又一次,又一次的欺騙,或者不,比欺騙還糟——這是謊言和無恥……生活碎成齏粉,一切都連根拔起,徹底完了。唯一還能夠抓住的——最後的支柱——化為齏粉了!「跟我們到彼得堡去,」他內心懷著苦笑重複著,「我們在那裡替你找個差事……」是要讓我當個科長嗎?這個我們又是誰呢?這就說明了她的過去!這就是她那個神秘而醜惡的過去,是我所不知道,而她企圖忘卻和付諸一炬的過去!那是個私情的世界,有著各種秘密的關係,什麼別爾斯卡婭、朵麗斯卡婭的醜史的世界……而等待著我的是什麼前途,什麼光彩的角色!生活在她近旁,拜訪她,替她分擔一位時髦貴婦的淫蕩的憂鬱——她對這個上流社會既厭倦嫌惡,但又不能生活在這個圈子之外,去當她的,自然同時也是那位大人的家庭的朋友……直到……直到反覆無常的脾氣起了變化,平民朋友失去自己的刺激性,那位胖將軍或是費尼可夫先生來取代他的位置為止——這是可能的,愉快的,也許還很有益……她居然還談到我的才能可以很好地施展?——而那個計畫卻是不能實現的!不能實現的!……李特維諾夫心中掀起一陣暴雨來臨之前的狂風,那樣突然而又狂暴……伊琳娜信中的每一個詞句都激起他的憤怒,而再三聲明她自己的情感不變使他覺得受了侮辱。「不能這樣就罷了,」他終於叫了起來,「我決不容許她如此無情地玩弄我的一生……」

李特維諾夫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帽子。但是怎麼辦呢?跑去找她?回她一封信?他停止腳步,垂下了雙手。

「是的,怎麼辦呢?」

不是他自己要她做出決定性的抉擇嗎?她的抉擇沒有如他所願……任何選擇都有這種危險。她改變了自己的決定,這是真的。當初是她自己首先提出要拋棄一切跟他走,這也是真的,但是她並沒有否認自己的過錯,她直截了當地把自己叫作軟弱的女人。她並沒有想欺騙他,她自己欺騙了自己……這又怎麼反駁呢?至少她沒有裝假,沒有騙人……她對他很坦率,無情地坦率。沒有什麼逼著她馬上說出真情,沒有什麼妨礙她用諾言去安慰他,可以拖延,可以隱瞞真情直到臨走……直到跟丈夫臨去義大利之前!但是她毀了他的一生,她毀了兩個人的一生!……這還少嗎!

對達吉雅娜負罪的並不是她,而是他,是他,李特維諾夫一個人,他沒有權卸掉自己肩上的義務,他的罪過把這義務像鐵枷似的給他套上……既然如此,那麼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再次撲倒在沙發上,於是時間又陰沉地,毫無生氣、毫無痕迹地飛逝過去……

「或者就依從了她吧?」他腦中閃過這樣的思想,「她愛我,她是我的,我們彼此心心相印,這種激情在經歷了若許年後,依然如此強烈地流露出來,這裡面是否蘊藏著一種不可避免的、不可抗拒的、類似自然法則一樣的力量?住在彼得堡……處在這種境地的,我又不是第一個?可是我和她到哪兒去找一個棲身之所呢……」

他又沉思起來,於是伊琳娜的形象,永遠銘刻在他最近的記憶中的形象,又悄悄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但為時不久……他醒悟過來了,懷著重新迸發的惱怒驅散了這回憶和迷人的倩影。

「你要我飲金杯里的美酒,」他喊叫著,「但你的酒里有毒藥,你那白色的羽翼已被污泥弄髒……滾開!我趕走了自己的未婚妻,再要留在此地和你一起……那簡直是無恥,無恥!」他痛苦地緊握雙手,這時心靈深處升起另一張面龐,這凝然不動的容貌帶著痛苦的印痕,告別的眼光里含著默默的譴責……

李特維諾夫這樣又痛苦了許久許久,痛苦的思想使他像一個病勢沉重的人,久久輾轉不寧……他終於安靜下來,他終於做出了決定。其實從最初一瞬間開始,他就預感到會有這個決定……起初,在內心鬥爭的旋風與黑暗中它彷彿是一個依稀可辨的、遙遠的黑點,以後逐漸越來越近,到最後變成一把刺入心臟的冷劍。

李特維諾夫再次從屋角拖出他的皮箱,不慌不忙地,甚至有點遲鈍而關心地再把全部東西裝箱,然後他按鈴召來侍者,付清賬,派人送給伊琳娜一封用俄文寫的短柬,內容如下:

我不知道,您現在是否比以前對我負疚更重;但是我知道,這次的打擊要沉重得多……這是結束了。您對我說「我不能」;那麼我也要對您重複這句話:「我不能……不能去做您所要我做的。我不能也不願。」不必回信。您不可能做出我所能接受的唯一的答覆。我明天一早坐頭班車離去。別了,願您幸福……我們一定是不會再見面了。

直到深夜,李特維諾夫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他是在等待什麼嗎?只有天知道!晚上七點左右,一位身披黑色斗篷、戴著面紗的貴婦,兩次走到他旅館階前。她閃在一旁,朝遠處張望,然後突然揮手做個堅決的姿勢,第三次走向台階……

「您上哪兒去,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她身後響起一個緊張的聲音。

她飛快地轉過身來……原來是波圖金向她跑來。

她停下腳步,想了想,即刻朝他撲了過去,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領到一旁。

「請帶我走,帶我走吧。」她氣喘吁吁地連聲說道。

「您這是怎麼啦,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驚訝地喃喃說道。

「帶我走吧,」她以加倍的力量重複著,「如果您不想要我永遠……留在此地的話!」

波圖金順從地低下了頭,兩人就急急忙忙地走開了。

次日清晨,李特維諾夫早已整裝待發——走進他房間里來的竟是……竟是那同一個波圖金。

他默默地走到李特維諾夫跟前,默默地握著他的手。李特維諾夫也一言不發。雙方都拉長了臉,雙方都陡然想扮出笑容。

「我來祝您一路平安。」波圖金終於說。

「您怎麼知道我今天走?」李特維諾夫問。

波圖金望著身旁的地板……

「我知道這件事……你瞧,咱們最後一次交談落了那麼一個古怪的結局……在沒有向您表達我真誠的同情之前,我不願同您分別。」

「現在……當我要走的時候,您同情我?」

波圖金憂傷地看了看李特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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