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李特維諾夫急忙跑上Htel de l''Europe的樓梯……一個十三歲模樣的小姑娘,長著一副卡爾梅克人的狡黠的小臉——顯然是在等候著他——叫住了他,用俄語對他說:「請這邊來,伊琳娜·巴甫洛芙娜馬上就到。」他迷惑不解地看看她。她卻微微一笑,又說了一遍:「請,請!」就領他走進一間小屋,然後輕輕帶上門,立刻消失了。這間屋子在伊琳娜的卧室對面,堆滿旅行包和箱子。李特維諾夫還沒有來得及回過頭來,那扇門又迅速地打開,伊琳娜出現了,她穿著一身玫瑰色的舞服,頭髮上和頸上戴著珍珠。她徑直朝他撲了過來,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默默相對了一會兒,她的眼睛發光,胸部起伏,彷彿爬了高似的。

「我不能……在那邊接待您,」她匆忙地細聲說,「我們馬上要去赴宴,但我一定要見您……我今天看見跟您在一起的,是您的未婚妻吧?」

「是,她曾經是我的未婚妻。」李特維諾夫說,有意強調「曾經」兩字。

「我想見您一下,就是為了要告訴您,您應當認為自己是絕對自由的,昨天發生的一切,不應絲毫改變您的決定……」

「伊琳娜!」李特維諾夫叫了一聲,「你為什麼要說這個呢?」

他高聲說出了這句話……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激情。伊琳娜剎那間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啊,我親愛的!」她聲音更低地繼續往下說,然而含著無法抑制的熱情,「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的愛你,昨天我只不過是償還自己的舊債,我在為過去贖罪……啊!我再不能把我的青春奉獻給你,像我以往渴望的那樣,但是我決不讓你承擔任何義務,我決不允許你違背諾言,我親愛的!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像空氣一樣自由,你沒有任何束縛,你要知道這個,知道這個!」

「但是沒有你,我無法生活,伊琳娜。」李特維諾夫這回卻是輕聲打斷了她的話,「從昨日起,我是你的,永生永世……唯有在你的腳下,我才能呼吸……」

他戰慄地吻著她的雙手。伊琳娜瞧著他低垂的頭。

「那麼,我告訴你,」她說,「我一切都準備好了,不論什麼人,什麼東西,我都捨得放棄。你怎麼決定就怎麼辦……我也永遠永遠是你的……是你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伊琳娜彎下身去,再次悄悄地說:「是你的……再見!」李特維諾夫在自己的頭髮上感到了她的呼吸、她的芳唇的接觸。當他直起身來,她已不在屋裡,只聽見她的衣裙在走廊里窸窣作聲,遠遠傳來拉特米洛夫的聲音:「Eh bien!Vous ne venez pas?」

李特維諾夫坐在一口高高的箱子上,手捂著臉。女性的氣息,幽雅而清新,縈繞著他……伊琳娜曾握過他的雙手。「真是太……太……」他想。小姑娘走進房來,又是用微笑來回答他那不安的目光,說道:「請走吧,趁著……」

他站起來,走出飯店。根本不能馬上回自己的旅館:應當讓情緒穩定下來。他的心沉重地、不規則地跳動著,大地似乎在他腳下微微移動。李特維諾夫又向李赫頓泰勒林蔭道走去。他明白,關鍵時刻到了,再不可能拖延、隱瞞或迴避,再也不能避免向達吉雅娜說明了;他能想像到,她將如何端坐在那裡,紋絲不動,等待著他……他也預感到他將對她說些什麼。但是怎麼開口,又從何說起呢?他全然拋棄了自己的正確的、經過縝密安排的、光明正大的前程,明知自己是一頭栽進那根本連看也不該看的無底深淵……但是這些並沒有使他心煩意亂。事情已成定局,可是怎麼去見自己的審判者呢?即便是真的遇見了審判者——那手執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寶劍的天使,也許這顆犯罪的心靈還會略感輕鬆一些……否則他就不得不親手把短刀戳進……多麼可恥!可若是再回過頭來,利用別人許諾他的、承認他應有的自由,去拒絕那個,另一個……不!他寧願去死!不,不需要這種令人厭惡的自由……情願此身化為灰燼,只要那雙眼睛充滿熱愛的俯視……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什麼人的憂鬱的聲音說,一隻手重重地按在李特維諾夫身上。

他不免一驚,回頭望去,認出是波圖金。

「請原諒,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他說,跟往常一樣,臉上總是不很自然,「我,也許是打擾您了,但是遠遠地瞧見您,我想……不過,如果您顧不上跟我……」

「恰恰相反,我非常高興。」李特維諾夫含混地慢慢說道。

波圖金和他並肩向前走去。

「多美的夜色!」他開始說,「多麼溫暖!您早就出來散步了嗎?」

「不,剛來不久。」

「其實我何必問呢,我看見您剛從Htel de l''Europe出來的。」

「那麼您一直在跟著我?」

「是的。」

「您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是的。」波圖金幾乎聽不見地重複了一遍。

李特維諾夫停下腳來,瞧了瞧這位不速之客。他臉色蒼白,眼睛不安地轉動著,往昔的痛苦似乎又浮現在他那扭曲的臉上。

「您到底有什麼話要跟我說?」李特維諾夫慢吞吞地說,又邁步向前。

「如果您允許……馬上就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就坐在這張椅子上。這兒方便些。」

「這可有點神秘,」李特維諾夫說,坐在他身邊,「您像是有點心神不安,索松特·伊凡諾維奇。」

「不,我沒有什麼,也沒有什麼可神秘的。我是想特地告訴您……您的未婚妻給我的印象……好像她是您的未婚妻吧?……嗯,總而言之,就是您今天介紹給我認識的那個姑娘。我應當說,在我整個一生中還未遇見過比她更可愛的人。一顆金子般的心,真是天使一樣的靈魂。」

波圖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臉上依舊是那副愁苦的樣子,連李特維諾夫也不能不發現他臉上的神情和他說的話之間有著多麼奇怪的矛盾。

「您對達吉雅娜·彼得洛芙娜的評價完全正確。」李特維諾夫開始說,「儘管我不得不驚訝:第一,您居然知道我和她的關係;第二,您這麼迅速地了解了她。她確實有天使般的靈魂,但請允許我知道,您要和我談的就是這個?」

「對她是不難了解的,」波圖金接腔說,像是要迴避最後的問題,「只需看看她的眼睛。她配享有世界上一切可能的幸福,使她得到這種幸福的人真可羨慕!但願他能配得上這種福分。」

李特維諾夫微微皺眉。

「對不起,索松特·伊凡諾維奇,」他說,「我認為我們的談話相當奇特……我想要知道,您話裡有話,是沖著我來的吧?」

波圖金沒有立刻答覆李特維諾夫的話:看來他內心正在鬥爭。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他終於說了,「如果我沒有錯看了您,那麼您一定能聽取忠言,不論它出自什麼人的口,也不管它是多麼不中聽。我剛才告訴過您,我看見您從那裡出來。」

「是呀,從Htel de l''Europe。這有什麼?」

「我知道,您在那兒會見了什麼人!」

「怎麼?」

「您會見了拉特米洛夫夫人。」

「是的,我是在她那兒。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您,達吉雅娜·彼得洛芙娜的未婚夫,您去會見了拉特米洛夫夫人,您愛她……她也愛您。」

李特維諾夫頓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熱血衝上他的頭。

「這是什麼意思?」終於氣得他結結巴巴地說,「是無聊的玩笑,還是當密探?請您解釋清楚。」

波圖金黯然地看了他一眼。

「唉!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請不要為我的話生氣;您也不能夠使我生氣。我並不是為了這個才來跟您談話的,我此刻沒有心思開玩笑。」

「也許,也許……我願意相信您本意純正,但我還是要問您,您有什麼權利來干涉別人的家務事,私生活,而且您有什麼根據把自己的臆斷……這樣武斷地說成是事實呢?」

「我的臆斷!如果這是我憑空虛構的話,也許您還不會勃然大怒呢。至於說到權利,我還從未聽說過,人們伸手去救溺水的人,還要問自己,他是否有權這樣做。」

「感謝您的關懷,」李特維諾夫憤憤地接過去說,「只不過,我根本不需要它。而且,所有這些什麼社交界的婦女引誘涉世未深的青年導致毀滅啦,什麼上流社交界不道德啦諸如此類的話,我一概認為都是空話,甚至從某種意義來說,我還嗤之以鼻。因而求您不必費神伸出救援之手,還是由我安安靜靜地淹死吧。」

波圖金又抬起眼睛看著李特維諾夫。他困難地呼吸著,他的嘴唇抽搐著。

「請您看看我吧,年輕人,」他終於脫口而出,而且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難道我像一個平庸而自負的道學先生,一個說教者嗎?難道您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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