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

李特維諾夫等公爵夫人和她的全部隨從走了以後,也離開了林蔭道。他完全不能清楚地辨別他此刻的感受:他覺得羞愧,甚至畏懼,但是自尊心又得到了滿足……伊琳娜突如其來的表白使他瞠目結舌。她那番熱烈而急促的話語像傾盆大雨朝他劈頭蓋臉而來。「這些交際界的女士們真是些怪人,」他心裡想,「她們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合情理……她們的生活環境把她們的性格破壞了,連她們自己也感覺到那是醜惡的!……」其實他心裡想的根本不是這個,只不過是機械地重複這些陳詞濫調,彷彿想以此來排除另外一些更可怕的思想。他懂得,此刻他不應該認真地思索,否則他一定要責備自己,因而他邁著遲緩的步伐,幾乎是努力地注意著迎面碰到的一切……他突然發現自己走到一個長椅跟前,看見椅旁有兩隻腳,然後順著腳往上看……這兩隻腳屬於一個坐在長椅上讀報的人;這個人原來就是波圖金。李特維諾夫不禁發出輕微的叫聲。波圖金把報紙放在膝上,注意地、不帶笑容地看了看李特維諾夫,李特維諾夫也看了看他,同樣是注意地,也同樣是不帶笑容。

「可以坐在您旁邊嗎?」他終於問道。

「請坐吧,勞駕。不過,我要事先告訴您,如果您是想和我談談,那麼請不要見怪,我此刻情緒壞透了,厭惡人類,一切事物在我眼裡都是非常可憎的。」

「這沒關係,索松特·伊凡諾維奇,」李特維諾夫喃喃地說,在椅上坐下來,「這反而更好……可您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呢?」

「其實真沒有什麼值得我發火的,」波圖金說,「我剛才從報上讀到一個在俄國進行司法改革的草案,非常滿意地看到,我們也終於聰明起來了,也不再打算在獨立自主、民族性或是創造性的借口之下,對清楚明確的歐洲邏輯畫蛇添足,而是恰恰相反,把別人的好東西全部拿來。在農民問題上讓了步就夠了……咱們還是擺脫開公有份地吧!……確實,確實,我是不應該發火的,可是我不幸遇上了一個俄國天才,跟他談了話,即令我躺在墳墓里,這幫天才和無師自通的傢伙們也不讓我安寧!」

「什麼天才?」李特維諾夫問道。

「來了那麼一位紳士,他擺出一副天才音樂家的派頭。說什麼:『我當然算不了什麼,我只不過是個零。因為我沒有正規學習過,不過比起美耶別爾 來,我的旋律和思想都要多得多。』那麼,我首先要說:你為什麼沒去正規學習?其次,不要說是美耶別爾了,就是德國末流樂隊里一個忝居末座的長笛手,他所具有的思想,比起我們這幫無師自通的天才來,也要多上二十倍。不過長笛手把這些思想藏在心裡,絕不會帶著它們在莫扎特和海頓的祖國瞎出風頭。可是我們這位天才搞出一支『亂彈琴』的華爾茲或是浪漫曲,就把雙手插進褲袋,歪著嘴——瞧,我是天才。美術界也如此,到處一樣。我可真討厭這幫天才!誰不知道,他們只能在沒有真正的科學和藝術的地方去炫耀。難道還不該把這種炫耀,這幫下流無恥的廢物,連同那一套高調:什麼我們羅斯沒有一個人餓死,道路是最好走的,又是什麼我們能戰勝一切強敵,等等,通通束之高閣嗎?老有人在我面前轉來轉去,吹噓什麼俄國天賦的才能啦,天才的本能啦,什麼庫里賓 啦,等等。天哪,這是什麼才能啊?這是一種睡意矇矓的夢話,要不就是一種半人半獸的智力。本能!這可真找到可誇耀的了!不妨以林中的螞蟻為例吧,您把它放到離蟻穴一里之外,它也照樣能找到回家的路;人類就辦不到了,這又說明什麼呢?難道他不如螞蟻?本能,即令再了不起,也不值得與人去相比:而理性,普通的、健康的而又平常的理性——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價值,我們的驕傲。理性絕不會去搞這類把戲,所以一切都能以它為基礎。至於說到庫里賓,他不懂技術,而製造出一種什麼極不像樣的鐘錶,那麼我就要把這種鐘錶放在恥辱柱上。你們瞧呀,善良的人們,不要這樣做。庫里賓本人沒什麼罪過,可他做的事糟透了。有人誇獎捷魯施金 ,因為他爬上海軍部大廈的尖頂,誇獎他的勇敢與靈活是可以的,為什麼不可以誇獎誇獎呢?可是不該嚷嚷什麼他這下子可把德國建築師們給鎮住了!德國建築師們有什麼用處?只不過會摟錢罷了……其實,他根本鎮不住他們:後來還是要在尖頂周圍搭上腳手架,用普通的方法進行修繕。看在上帝面上,千萬不要在我們羅斯鼓勵一種思想:不必學習就能做得成什麼!不行!就算你是特別聰明,也要學習,從頭學起!否則就閉上嘴,夾住尾巴,老老實實坐著!嘿!真熱!」

波圖金摘下帽子,揮動著手帕扇風。

「俄國的藝術,」他又說了起來,「俄國的藝術!……俄國的努力我知道,俄國的無能我也知道,可是俄國的藝術,對不起,我還沒有見過。一連二十年人們拜倒在勃留洛夫 的這種不足道的渾圓的手法腳下,自以為我們創立了一種流派,而且比所有的流派都高明……俄國藝術,哈哈哈!嗬嗬!」

「不過,請原諒,索松特·伊凡諾維奇,」李特維諾夫說,「那麼,對格林卡,您也否認?」

波圖金搔搔耳朵。

「您知道,例外只能證實規律,但即令是這種情況,我們也免不了要吹牛。就譬如說,格林卡的確是一個傑出的音樂家,然而無論是外在的或是內部的條件都妨礙他成為俄國歌劇的奠基人,這一點,任何人也不能爭論。但是不,這怎麼行!應當馬上把他吹捧成為音樂界的大元帥,宮廷大臣,而對別的民族就使勁貶低。可以馬上指著某一個『巨大的』本國的天才說,人家就沒法跟他比。可是他的作品恰恰是對異國二流人物的模仿品——正是二流人物的;因為它較比易於模仿。沒有這樣的人物嗎?噢,對於窮困愚昧的野蠻人來說,藝術的繼承性是不存在的——他們的藝術家就是拉包之類的人:他們說,這是一個奇人,一隻手能舉起六普特的重量,可是我們的呢——可以舉起整整十二普特!沒法比?!可我呢,斗膽向您報告一件我忘不了的事。今年春天,我參觀了倫敦郊外的水晶宮 。您是知道的,這座宮裡陳列著人類的發明創造——可以說是一部人類的百科全書。我在這些機器、工具和偉人塑像中走著,心想如果下了這麼一道命令:如果某一民族從地面消失,凡是這個民族所創造的一切展品也應隨之從水晶宮裡撤走的話——那麼,我們親愛的母親,東正教的羅斯,若是陷入地獄的話,那麼我們的祖國連那兒的一根釘子,一顆大頭針也不會觸動;一切都會安然無恙地留在原地,因為甚至連茶炊、樹皮鞋、馬頸圈和鞭子,我們這些著名的產品都不是我們自己發明的。可是即令是桑德維契夫島 消失了也不會發生這類事,那裡的居民還發明了木船和鏢槍呢:參觀的人們還會發現水晶宮不再展出這些東西了。您也許會這樣說:這是誹謗!這太刻毒了……可我要說:第一,我向來不會細聲細氣地批評;第二,顯然,人們不僅不敢正視魔鬼,也不敢正視自己,而且也不僅僅是我們的孩子喜歡別人哄他睡覺。咱們舊有的一些發明是從東方傳來的,而新的,有不少是勉勉強強從西方搞來的,可是我們還繼續大講其俄國藝術的獨立性!有的英雄好漢甚至還發現了俄國有科學:你瞧,我們這裡,二乘二也是等於四,而且算得更麻利。」

「不過,請等一等,索松特·伊凡諾維奇,」李特維諾夫高叫一聲,「請等一等!我們還是有東西送到萬國博覽會去展出的,歐洲也搜羅了一些我們的東西呢。」

「是的,原料,半成品。請注意,敬愛的先生,我們的原料之所以好,其原因是別的情況特別壞:例如我們的豬鬃,又粗又硬,那是因為豬太壞了;牛皮又厚又結實,因為牛太瘦;我們的脂油很肥,因為把一半的肉熬進去了……其實,何必要我來對您絮絮叨叨地說這些呢!您是專攻工藝學的,在這方面,您應當比我還清楚。人們對我大談特談發明創造能力!俄國人的發明創造能力!可是我們的地主老爺在叫苦連天,受了損失,由於沒有令人滿意的烘谷機,不得不仍舊採用留里克時代的老辦法,把一捆捆的麥子送進烘谷房去焙乾,這種烘谷房損失太大,就跟樹皮鞋和蒲席一樣不經用,經常著火。地主們叫苦歸叫苦,可是烘谷機終究還是沒有。為什麼沒有呢?因為德國人不需要它;他們的麥子是濕著磨的,所以也就不必傷腦筋去發明它了,可我們……沒有能力!沒有能力,如此而已!我決定從今日起,只要碰到天才或是無師自通的人,就要對他說,慢著,可敬的先生!烘谷機在哪裡?把它拿出來!可他們哪兒搞得出來喲!我們所能做到的,不過是撿起聖西門或是傅立葉早就穿舊了的破鞋,恭恭敬敬地頂在頭上,像聖物一樣供著——這是我們能夠做到的;或是瞎謅一篇論述法國主要都市中無產階級的歷史意義及現代意義——這我們也能。有一次,我向這麼個作家,一個政治經濟學家,類似您那位渥羅希洛夫先生的人,我向他提出,請舉出這個法國的二十個城市的名字來,可是您知道,結果如何呢?結果是,這個政治經濟學家實在無法可想,終於把蒙菲爾梅也算成法國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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