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李特維諾夫對自己非常不滿,像是在輪盤賭上賭輸了錢,或是失信於人。內心的聲音告訴他,作為一個未婚夫,一個明白事理的人,而不是一個小孩子,他既不該屈從於好奇心的驅使,也不該受回憶的誘惑。「真不該去這一趟!」他尋思著,「她不過是撒嬌,任性,賣俏……她寂寞,她對一切都膩煩了,她就抓住了我……成天吃珍饈美味,突然想吃黑麵包……這可太妙了。可我為什麼跑去呢?難道我能……不蔑視她?」最後這幾個字,儘管沒有說出口來,卻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選用的。「當然,這一點危險也沒有,也不可能有,」他繼續想下去,「因為我心裡明白,我是在跟什麼人打交道。不過無論如何不應該玩火……我的腳再也不踏進她的門了。」李特維諾夫對自己卻不敢也不能承認:伊琳娜在他眼裡有多美,在他心裡激起多麼強烈的感情。

整天又是悶悶不樂、無精打采地過去。午餐時,李特維諾夫碰巧坐在一個儀錶堂堂、染了鬍子的bel-homme 旁邊,這人一直默不作聲,只是氣喘吁吁瞪圓了眼睛……不過,突然打了一個飽嗝,顯出這是一位同胞,因為他立刻怒沖沖地用俄語說:「我早就說過,不該吃甜瓜嘛!」晚上也沒有什麼可以告慰的事:賓達索夫當著李特維諾夫的面贏了一筆比向他借的數目多四倍的錢,可是不僅不還債,反而惡狠狠地瞪眼瞅著他,彷彿就是因為被他看見贏了錢,所以打算更加狠狠地懲罰他。第二天早上,又擁來了一大幫同胞;李特維諾夫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動身到山上去,一出門就碰上伊琳娜,他佯作沒認出她來,迅速走了過去,接著又碰上波圖金。他想跟波圖金說話,但是波圖金卻不願理睬。他攙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姑娘,她滿頭幾乎是白色的蓬鬆鬈髮,蒼白的病態的小臉上一雙大大的黑眼睛,跟所有被嬌寵的孩子們一樣,臉上一副特殊的命令式的、不耐煩的神情。李特維諾夫在山裡待了兩個鐘頭就沿著李赫頓泰勒林蔭道走回去……坐在長椅上的一位帶著藍色面紗的貴婦人,急忙站起身,朝他走來……他認出了伊琳娜。

「您為什麼避開我,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她的聲音發顫,一個人滿懷憤怒時,說話的聲音才這樣。

李特維諾夫窘迫起來。

「我避開您了嗎,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是的,您……您……」

伊琳娜非常激動,簡直是發怒了。

「您弄錯了,請您相信。」

「不,我沒弄錯。難道我今天早上——喏,就是我們碰上的時候——難道我看不出來,您是認出我了嗎?說呀,難道您認不出是我嗎?說呀?」

「我真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您是個直爽人,您總是說真話的:告訴我,告訴我,您不是認出我了嗎?您是有意扭過臉去的吧?」

李特維諾夫瞟了伊琳娜一眼。她的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透過細密的面紗可以看見雙頰與嘴唇顯出死灰般的蒼白。在她臉上的神情里,在她急促的絮語聲中,有一種使人無法抗拒的憂傷與祈求……李特維諾夫再也不能裝糊塗了。

「是的……我認出了您。」他費儘力氣才說出口來。

伊琳娜輕輕地顫抖了一下,輕輕地垂下了雙手。

「那麼您為什麼不朝我走過來?」她輕聲地說。

「為什麼……為什麼!」李特維諾夫轉入一條小路,伊琳娜默默地尾隨著他。「為什麼?」他又重複了一次,他突然漲紅了臉,一種像是激憤的感情使他的胸膛和喉頭堵住,「在我們之間發生了這種種之後,您……您居然問起這個來了?不是現在,當然,不是指的現在,而是在那裡……那裡……在莫斯科。」

「但是我跟您說好了的。您答應了的……」伊琳娜開始說了起來。

「我什麼也沒答應。請原諒我言語生硬,但是您既然要求說真話——那麼請自己判斷判斷:看這是不是賣弄風情——我可以承認,這對我是不能理解的——這是不是想要試試您對我還有多少魅力,叫我怎樣解釋您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您的這種苦苦糾纏呢?我們的道路早就背道而馳了!我早已忘卻了那一切,我受盡這一切痛苦之後早已振作起來,完全成為另一個人了。而您也出嫁了,得到了幸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在上流社會享有令人羨慕的地位;我們何必又重新接近,又為了什麼呢?我對您有什麼用,您對於我又有什麼用呢?我們現在彼此不能了解,我們之間現在已經絕對沒有任何相同之處,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特別是……特別是過去!」

李特維諾夫急急忙忙,斷斷續續地說了這一番話,仍舊頭也不回。伊琳娜一動也不動,只是時不時地雙手微微向他伸去。彷彿,她懇求他停步聽她說,當他說到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她微微咬著下嘴唇,好像在抑制一種劇烈而迅猛的創痛一樣。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她終於用一種比較平靜的口吻開始說話了,而且更加退離這條小路,其實這兒本來就很少有人走過……

這次是李特維諾夫跟在她後面了。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請相信我,如果我認為我對您還有一絲影響的話,我首先就會迴避您了。如果我沒有這樣做,而且,儘管……儘管我以前有過錯,但仍然決定跟您恢複舊交,這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李特維諾夫近乎粗暴地問。

「因為,」伊琳娜突然有力地重複一句,「因為在這個上流社會,在這個您剛才所說的令人羨慕的地位上,我已經實在太難於忍受,忍無可忍,令人窒息。因為,整天跟這些死氣沉沉的玩偶周旋之後——四天前,您在Vieux Chateau親眼看見過他們的標本了——再遇見您這個活生生的人,我彷彿是在沙漠里見到清泉那樣的欣喜。您卻認為我是在賣弄風情而鄙視我,推開我,借口我過去確實對不起你,其實我更對不起自己!」

「您的命運是您自己選擇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李特維諾夫憂傷地說,仍然不掉過頭去。

「是我自己,我自己……我並不抱怨,我也無權抱怨。」伊琳娜急匆匆地說,似乎從李特維諾夫的嚴厲中得到了隱秘的樂趣,「我知道,您會譴責我,我也不想替自己辯護,我只想對您解釋解釋自己的感情;我要請您相信,我此刻完全顧不上什麼挑逗……我怎麼能來挑逗您!而且毫無意義……我一見到您,我那全部美好的青春就在心中蘇醒過來……那時,十年前,我還沒有選定自己的命運的時候,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光明中……」

「得了吧,您說哪兒的話,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據我所知,您生活中的光明恰恰是在我們分手之後開始的……」

伊琳娜把手帕湊到唇邊。

「您這麼說可太殘酷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但我不能對您生氣。噢,不,那完全不是光明的時刻,我離開莫斯科並不是為了幸福;一分一秒的幸福,我也沒有嘗到……請相信我吧,不論別人對您怎麼說。若是我得到過幸福的話,我還能像現在這樣對您說這種話……我再對您重複一遍,您根本不了解這一幫是些什麼人……他們什麼也不懂,對什麼也不同情,他們甚至根本沒有頭腦,ni esprit,ni intelligence ,有的只是狡猾與奸詐。是啊,實際上,無論是音樂、詩歌,還是藝術,對他們來說,都是格格不入的……也許您會說,我自己對這一切也是夠淡漠的。不過,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還不到這個程度……不到這個程度!您只要看我一眼就能明白,此刻站在您面前的不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婦女,不是皇后……人們似乎是這樣恭維我們的……而是一個可憐而又可憐的人,的確是值得同情的人。請不要對我的話感到奇怪……我此刻已顧不上自尊心了!我像一個乞丐那樣向您伸出了手,您終會明白了吧,就像乞丐一樣……我乞求恩賜,」她突然帶著一種不由自主、無法抑制的激動說,「我乞求恩賜,而您……」

她發不出聲音了。李特維諾夫抬起頭來看看伊琳娜;她呼吸急促,她的雙唇不住地顫抖。他的心猛然跳動起來,憤恨的感情消失了。

「您剛才說,我們兩人的道路是背道而馳的,」伊琳娜接著說下去,「我知道,您的婚姻是由於愛情,您對自己的全部生活已訂好計畫,即使這樣,但是我們彼此也不該變成陌路人啊,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我們還能夠彼此了解。或者您認為,我完全變得愚蠢了,我已經完全地陷進這個泥沼不能自拔了嗎?啊,不,請不要這樣想!給我一個傾吐情懷的機會吧,我求您,哪怕是看在過去那段時光的分兒上,假如您不願意忘卻它們的話。請不要使得我們的重逢毫無結果吧,那將會是十分苦痛的,何況,它本來就是短暫的……我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意思,但請您理解我,因為我只要求一點點,非常少的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同情,只求您不要討厭我,讓我傾吐情懷……」

伊琳娜沉默了,她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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