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華廈燈火 使者求愛

赫斯渥太太並不知道她丈夫的道德問題,不過她也許能猜出他有這種習性,因為她對他再了解不過了.她是那種惹惱了什麼都幹得出來的女人.赫斯渥一點沒想到在某些情況下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從來沒見過她勃然大怒.事實上,她不是那種動輒發火的人.她對男人們沒有信心,知道他們總要犯錯誤的.她太工於心計,不願意讓無謂的大吵大鬧暴露出自己的疑心.那樣會聽不到消息,占不了上風.她不會讓她的怒氣一古腦兒發泄出來.她要等待時機,盤算掂量,研究細節,積累信息,直到她的力量可以使她如願以償.與此同時,如果有機會對她的報復對象施加大大小小的傷害,她也不會遲疑不幹.但是在傷害對方時,她不會讓她的對手知道毛病究竟出在什麼地方.她是一個冷酷自私的女人,喜歡把許多想法藏在心裡,面子上一點不露聲色,連眼色也不透露出一點.

赫斯渥對她這種脾氣雖然有所覺察,但並不真正清楚.他和她一起生活一直相安無事,他甚至有些滿意.他一點也不怕她......他沒有理由要怕她.她還有幾分為他自豪,她要保持社會地位的願望又加強了這種自豪.不過她暗暗高興,因為她丈夫的大部分財產放在她的名下,這是家庭比今日更具吸引力時赫斯渥採取的措施.他太太沒有理由要擔心他們的家庭關係會出問題,但是不和的陰影使她不時想到這種財產安排對她有利.這種有利地位使她變得難以駕御.赫斯渥小心從事,因為一旦她對他不滿,他的一切就岌岌可危了.

那天晚上,赫斯渥.嘉莉和杜洛埃在麥克維卡戲院包廂里看戲時,他兒子小喬治恰巧也在那裡.他和當地綢緞批發行的第三合伙人哈.索.卡邁克爾的千金坐在正廳第六排.赫斯渥沒有看到他兒子,因為他坐在椅子里時身子盡量往後靠,這是他的習慣.這樣當他身子前傾時,前六排的人只能看見他半個身子.在每個戲院他都習慣這麼坐法,盡量不要引人注目,如果太暴露了對自己沒有好處的話.

碰到自己的行為有被人誤解或誤傳的可能時,他的一舉一動就特別小心,總是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估量暴露一時身體可能要付出的代價.第二天早飯時,他兒子說:

"昨天晚上我看見你了,老爸."

"你昨晚在麥克維卡戲院嗎?"赫斯渥用最欣然的口氣問道.

"是啊,"小喬治說.

"你和誰一起去的?"

"和卡邁克爾小姐一起."

赫斯渥太太向她丈夫投去疑問的目光,從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否真像他們在聊的那樣只是偶然去戲院看場戲.

"戲怎麼樣?"她問道.

"很好,"赫斯渥說,"還是一出老戲《瑞普凡.溫克爾》."

"你和誰一起去的?"他的妻子裝出漫不經心的神氣追問道.

"查理.杜洛埃和他的妻子.他們是莫埃的朋友,到這裡來玩玩的."

由於他的職位的關係,這樣的解釋一般不會引起什麼麻煩.他的妻子認為,他的職務有時需要他單獨出外應酬,那是理所當然的.但是近來他太太要他晚上陪她出去玩時,他好幾次推託說事情忙,脫不開身.就在昨天早上,她要他當晚陪著出去時,他就推掉了.

"我記得你說你昨晚沒空的,"她斟字酌句地說道.

"我是沒空,"他嚷了起來,"憑空插進看戲這碼事我也沒辦法.我後來加班一直干到半夜2點."

暫時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但是心裡留下了不滿的疙瘩.他對他妻子的權利這樣置之不顧還是第一次.多年來,他對她的感情日益淡薄,感到和她在一起很乏味.現在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了一輪朝陽,這彎殘月就在西邊天際失去了光澤.對於舊的生活他只想掉頭不顧,任何要他回頭的呼喚都叫他惱火.

另一方面,她卻要求他完全履行他們婚姻關係規定的一切義務,儘管作為婚姻實質的感情已不復存在了.

"今天下午我們要去市裡,"幾天以後她說,"我要你到金斯萊大菜館來見見菲力普先生和太太.他們在屈萊芒旅館下榻.我們應該帶他們觀光一下."

在發生了星期三這事以後,他無法再拒絕了,儘管菲力普兩口子虛榮愚昧,非常令人乏味.他很勉強地答應下來,因此出門時很惱火.

"這種事不能再發生了,"他想,"我可不願意浪費時間陪這些遊客逛大街.我還有事要做呢."

隔了不久,赫斯渥太太提出了一個類似的要求,不過這次是看下午場的戲.

"親愛的,"他回答,"我沒空,我太忙了."

"你卻有時間陪別人去,"她回答時口氣已很不快了.

"沒有這回事,"他回答,"我只是躲不掉商業應酬,就是這麼回事."

"好,不去就不去,"她尖叫道.她的嘴唇緊閉著,雙方的敵對情緒增加了.

另一方面,他對杜洛埃的小女工的興趣幾乎是在同步增加.那位年輕的小姐,在處境的壓力和新朋友的教誨下,變化顯著.她具有尋求解放的鬥士的悟性,更排場的生活向她發出了誘人的光輝.與其說她的知識增加了,不如說她對物質的慾望增強了.海爾太太關於財富和地位的長篇宏論教會了她區分財富的等級.

海爾太太喜歡在陽光明媚的下午坐車兜風,去瞧瞧她住不起的華廈和草坪,飽飽眼福,得些心靈上的安慰.在北區沿著現在的北湖濱路已建起了一批漂亮的府邸.那個湖當時還沒有用石塊和花崗岩砌的湖堤.井然有序的道路把草坪分隔成一塊塊的,看上去很悅目,簇新的府第十分氣派宏偉.冬季剛過,迎來了早春最初的好天氣.海爾太太租了一輛輕便馬車,請嘉莉一起去玩一下午.她們先驅車穿過林肯公園,然後駛向伊凡斯頓豪華住宅區.4點鐘駕車往回走,大約5點鐘到了北湖濱路的北端.一年的這個季節,仍是晝短夜長.黃昏的暮色已開始降臨在這大城市.路燈已點亮了,柔和的光輝像半透明的液體傾瀉下來.空氣中透出溫和的氣息,以無限的輕柔向人的心靈和肌膚傾訴.嘉莉感到天氣真好.這一天因為許多的聯想和啟迪,她的心靈成熟了.她們沿著平坦的馬路行駛時,偶而有馬車從她們車旁駛過.她看見一輛車停了下來.隨從先下車,為一位先生打開車門.他似乎很悠閑,剛剛從哪裡玩了一下午回來.她看見在大片冒出嫩綠的草坪後面,一座座豪華住宅里隱隱透出燈光.她有時瞥見一把椅子,有時瞥見一張桌子,有時瞥見富麗的房間一角.幾乎沒有任何別的東西比這些一閃而過的景色更強烈地吸引她了.童年時關於仙窟瓊林和王室宮殿的夢想現在又復活了.她想像著住在這些雕廊畫棟大廈里的人們過著無憂無慮心滿意足的日子.這些華廈的門廊精雕細琢,門口的球形水晶燈照著方格鑲板的大門,門上裝有繪圖彩色玻璃.她敢肯定這裡就是幸福之所在.啊,如果她能擁有這樣一幢大宅,漫步走過門前寬敞的走道,跨過在她看來像珠寶堆砌的富麗門廊,服飾華貴步態優雅地走進去發號施令,那麼一切悲傷都會一掃而光,一切痛苦都會不治而愈.她久久地看著看著,驚嘆著,欣喜著,企盼著.她那不安份的心靈就像海上女妖塞倫富有蠱惑力的歌聲在耳邊不斷地低訴.

"如果我們能擁有一棟像這樣的住宅,"海爾太太幽幽地說,"那會多麼快活啊."

"不過人家說,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幸福的."嘉莉回答.

那個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偽善哲理她聽過不知多少遍了.

"不過,依我看來,"海爾太太說,"人們拚命想住進漂亮大廈去,情願去那裡吃苦呢."

她回到家時,感到她的住處比那些華廈差遠了.她不至於蠢到看不出,他們住的只是小小三間擺設中等的公寓房間.她沒有拿眼下的住處和她過去的住處相比,而是和她才看到的華廈美宅相比.她眼前彷彿還看見那些宮殿般的大門在閃光,耳朵里似乎還聽到座墊華麗的馬車從身旁轔轔駛過.說到底,杜洛埃算哪號人物?她自己又算得什麼呢?她坐在窗前的搖椅里,一邊搖著,一邊想著.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隔著華燈下的公園,凝視著公園後的華倫街和阿希蘭大道上燈火通明的樓房住宅.她沉浸在這些思緒里,不想下樓去吃飯.憂愁傷感使她不想動彈,只想坐在搖椅里,搖著哼著小曲.一些老調子悄悄浮上心頭,當她唱著這些歌,她的心在往下沉.她企盼著,企盼著,企盼著.一會兒思念哥倫比亞老家的村舍,一會兒渴望著北湖濱路上的華廈美宅.一會兒艷羨某位小姐的漂亮服裝,一會兒又想起某個迷人的景色.綿綿的憂傷襲上心頭,夾雜著猶豫.希冀和幻想.到最後,她覺得她的處境似乎無限孤獨和凄涼,嘴唇禁不住顫抖起來.時光在流逝,她坐在窗旁的陰影里,低低哼唱著,心裡開心起來,儘管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嘉莉正沉湎在這種情緒中,公寓僕人上來說,赫斯渥先生在樓下客廳求見杜洛埃先生和太太.

"我猜想他不知道查理出門了,"嘉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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