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城池陷落

這天,直到午後三時家康一直待在茶臼山上的大本營里。

可是,在那之後,大坂地界上不見了家康的蹤影,他好像憑空消失了。東軍大部分將領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到午後三時為止家康一直待在古墳(茶臼山)的營帳里。這點來慶祝家康打了勝仗的大名們都很清楚。為了道賀,將領們絡繹不絕地從松樹林里的林蔭道爬上古墳。這壯觀的景象令人既可嘆又可喜。不過家康並不嫌煩,接待了他們。

說到可嘆,竟有曾受豐臣家恩惠的將領喜不自禁,高聲說起「糧倉化為了一片灰燼啊」這本無需多說的事實。舊主秀賴的屍骨自然也化為了灰燼。這位將領到現場去「參觀」了一番,還特意把所見的情景——家康接到屬下彙報早已得知此事,告訴了家康。

「是嗎?」

家康一一接受了這類人的祝賀。家康知道,若有朝一日德川家走向衰亡,這類人必定爭相啃噬家康子孫的肉體,去「觀賞」他們被燒成灰燼的情形,同時擺出一副「這是我立下的功勞」的嘴臉。

然而,家康就是通過唆使這類人,或誘之以利,或施以恫嚇,拉攏他們,從而逐步建立起了德川政權。換言之,這類人與他們的功利心是能給家康帶來好處的「貴客」。為此,家康才會像市井商賈討好老主顧一樣,從不慢待他們。

「此番戰鬥,你功不可沒。」家康對來人一一頷首示意。

只是,與十五年前關原之戰慶功時相比,家康對將領們的誇讚變得千篇一律。有些敏感的大名察覺到了這一點。

十五年前的關原之戰,家康也是通過操縱諸侯的功利心獲得了最後的勝利。那時家康的表現與此番不同,他根據每個人的人品選擇了能使其感到高興的表達方式。

此番家康沒有這麼做,他對所有人說的話都大致相同,無非是「辛苦了!你實在是功不可沒」、「此番辛苦了」。諸侯們得到家康「恩賜」的這麼一句話,全都誠惶誠恐地低頭行禮,趕緊退下。因為後面還有很多人等著進去。

家康確實變了。

或者說歷史變了。

「秀賴死在奇妙的地方。」家康說道。秀賴為了求生躲進了糧倉。家康口中的「奇妙」指這裡最終變成了秀賴的葬身之地。也就是說,秀賴是自取滅亡。不過,他的骨灰價值連城。在他化為灰燼的一瞬間,德川政權的支柱深深嵌入了地底岩石之中。與此相反,大名則像水草一樣浮到了水面上。對家康而言,大名們不再是他的貴客,從此以後要殺要剮任他處置。

小幡勘兵衛在通往茶臼山大本營的小路的矮竹叢上鋪上席子坐了下來。這既是為了保護山頂上的大本營,也是為了給上山的諸侯指點通往山頂的路。

後來勘兵衛成為江戶的大旗本,再往後他成為軍事學家,教大名們戰術、築城術及陣法。在他聲名顯揚之際,還有大名說「小幡某某不就是那時候坐在茶臼山路邊的那個男人嗎?」

這時勘兵衛的形象想必既不像樣又很滑稽,在大名們眼中顯得十分卑微。

「那個男人幹什麼呢?」

許多大名竊竊私語。可見勘兵衛坐在路邊的樣子多麼怪異。沒有人命令他這麼做,是他主動要求承擔護衛家康大本營的任務,順便坐在路邊給上山的諸侯充當路標。

「這世道真荒唐!」

勘兵衛本人內心倨傲地想。大名們比戰爭勝利前又矮了一截,一個接一個爬上山來。路上,他們對德川家俸祿一二百石的旗本也賠盡笑臉。看著這一切,勘兵衛對自己說「我就是為了看這一切才坐在這兒的」。

可在大名們看來他的所作所為非常不體面。

這也難怪。勘兵衛既非大名亦非旗本,不過是個沒有俸祿的浪人。他作為間諜立了功,此番又寄居他人帳下立下軍功,由此具備了成為旗本的條件。他坐在路邊就是為了提醒家康和他身邊的人「不要忘了我」。

「名叫小幡勘兵衛的浪人自作主張守在通往大本營的路上。」

本多正純剛接到手下的彙報時半信半疑,心想「他。……愚蠢!」從和勘兵衛打交道那天開始,正純就拿這個野獸一樣的男人無可救藥的傲慢沒辦法。正純不時受到勘兵衛的威懾,因而很是憎恨他,對他沒有一絲好感。話說回來,勘兵衛也不是正純能駕馭的對手。

正純想親眼確認一番。他特意穿上草鞋,用竹竿兒撥開蔓草,沿著松樹林的斜坡往下走。很快,正純就看見了勘兵衛寬闊的背影。他正坐在松樹林對面的路邊。

從背後看去,勘兵衛的手頻頻揮來揮去,似乎是在驅趕飛到他臉上的蒼蠅。勘兵衛這副樣子格外可憐,讓人覺得似乎只有蒼蠅還願意與這個男人為伍。

隨後,正純向家康彙報了此事。家康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終,他只說了句「世事就是如此」,臉上露出罕見的燦爛笑容。

家康並不太了解傲慢不羈的勘兵衛的過往。此時他才從正純口中聽說了具體情況。正純甚至用「很可能稱霸天下的人物」來形容勘兵衛。家康只是滿臉微笑地聽著。用語言來描述家康此時的心情就是「一旦權力變得強大,就連昔日稱霸山野的瘋猴子從此也會變得可愛起來。連勘兵衛這樣的『假』浪人都這樣,更何況那些統領一國、一城的大名們呢?從今往後他們也會變得可愛起來吧?」

家康臉上那無比燦爛的笑容是他在慶祝這場勝利帶來的最大的收穫——和平使人變得矮小。

「從今日起升勘兵衛為大番頭。」家康這麼做與其說是為了獎賞勘兵衛作為間諜及其在戰場上立下的功勞,不如說是因著德川政權完全確立這件喜事,順便犒勞從今天開始矮了一截的勘兵衛。

勘兵衛坐在路邊。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人慢慢爬上坡來。

老人手裡拿著一把扇子遮擋夕陽。他身穿紗質陣羽織,內著萌黃色纏腹鎧甲。這副打扮若說是軍裝實在太過輕便。他頭戴古色古香的風折烏帽子,腰佩黃金打造的大刀,乍一看好像是從畫卷中走出來的源平時代的老將,卻沒有讓人覺得不自然。

不管哪個大名路過,勘兵衛都只是點頭示意。只有這個看起來似乎隨時會被風吹跑的老人經過時,勘兵衛抬起屁股,單膝跪地,單拳支地,輕輕低下了頭。

「真熱啊。」老人沖勘兵衛笑了笑,接著往山上走。

老人過去以後,勘兵衛身邊負責警衛的徒士問「那位大人是誰啊」。勘兵衛告訴他老人的名字。徒士左思右想,似乎連這個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

「他是大名嗎?」

「不是。他過去是大名。」勘兵衛說。老人的領地不足千石。

老人以上杉入庵之名著稱於世。如同他的姓氏所示,他屬於早已走進歷史的上杉謙信一族。

他與謙信原本沒有血緣關係。雖說同姓上杉,可從血統來看,他的姓氏比謙信及其養子景勝的「上杉氏」更加尊貴,乃室町幕府守護大名之一能登畠山氏的後人。能登畠山氏以七尾城為據點,擔任能登國主長達八代一百八十年。

入庵之父乃能登國主畠山修理大夫義忠,入庵是他最小的兒子。入庵出生時,家道早已中落,只剩虛名。入庵自少年時代起就在越後的上杉謙信處當人質,謙信待他像親生兒子。後來,入庵繼承越後上條上杉氏衣缽,改名上杉義春。

入庵年輕時起就跟隨謙信東征西戰,因勇敢聰明而備受謙信青睞。夏之陣時,上杉家由景勝當家做主,可世人都說入庵才是最了解謙信的兵法和人品的人。秀吉在世時特別尊重這位老人,在他退隱後仍賜其俸祿。

家康和入庵也沒有什麼關係。

但這個對名門望族有著病態喜愛的男人,十分推崇入庵。此番為發動夏之陣進入京都二條城時,家康特地把當時身在河內高安的入庵叫來,慎重地問他:

「入庵大人,謙信大人的陣法如何?」據《古實話》記載:

入庵是個小個子出家人,他走上前去,毫不畏懼,侃侃而談。他的聲音洪亮,口齒清晰。一旁的人誰也沒有出聲。不愧是得到神佛庇佑的入庵。入庵一生立軍功十八次。

入庵出現時已經看不見一度絡繹不絕前來祝賀的大名的身影。他恐怕是最後一個前來道賀的人。

入庵輕輕走上鋪了地板的房間。似乎連他踩在紅土地上脫鞋的動作也與眾不同。他腳步輕盈地走向家康,一舉一動都符合室町禮儀,堪稱完美。

家康一看見入庵便鄭重其事地起身迎接他,臉上露出其他大名到來時所沒有的笑意。家康對入庵招招手說:「入庵大人,快過來!快過來!」這個營帳的外間不過三張榻榻米大小,沒有什麼「上座」。入庵若「過去」很可能碰到家康的膝蓋。

家康握住入庵的手,對他說:

「入庵大人,我又贏啦!」

家康很想向某個人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最終他選擇了入庵。「我又贏啦」(《校合雜記》)這種孩子氣的表達方式充分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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