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大火

淀殿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像五月六日黎明到七日深夜這兩天里,一口氣發生這麼多事的時候。或者說,她那並不那麼短暫的人生都濃縮在了這兩天。

「啊,我睡著了。」

數日前的深夜,城內一片靜謐。坐在淀殿寢室旁邊下人房裡的大藏卿局發出了奇妙的聲音,如同兔子的叫聲。淀殿正躺在床上和大藏卿局說話。談話中斷的時候,大藏卿局打了個盹兒。這隻持續了幾秒鐘時間,淀殿並未注意到。過了一會兒,淀殿又開始說話。大藏卿局猛地醒來,說了句「啊,我睡著了」。大藏卿局疲憊不堪,竟然在這裡睡著了。這種疲倦使得這個老女人這幾日來的言談舉止、表情異常的樂觀。悄聲從長廊的角落走過時,她嘴裡也總在嘀咕「迎接的人快點來吧」、「迎接的人還沒來嗎」。相反地,她的表情、步態則十分悠閑。這讓侍女們覺得毛骨悚然。大藏卿局身上瀰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

「我做了一個夢。」大藏卿局對淀殿說。

大藏卿局從未做過在主人面前打瞌睡這麼失態的事。如今她不以這極端的失態為恥,反而像回到少女時代一般天真無邪地咯咯笑著說:「我剛才一直在做夢。」淀殿感到難以置信。剛才她說話的時候,大藏卿局還回答來著。那時她肯定還醒著。幾秒鐘後,淀殿和大藏卿局都陷入了沉默。大藏卿局說自己在這短暫的沉默中進入了夢鄉,並且夢見了自己的一生。

「夢到了我這一輩子喲。」大藏卿局快活地說。在幾秒鐘之內夢見自己的一生似乎令她十分高興。大藏卿局生動地向淀殿描繪起夢中的情形。她說話的語氣讓人感到恐懼。淀殿終於忍不住掩住耳朵,叫道:「別說了!」

這事發生後的第二天、第三天,大藏卿局舉止仍十分反常。無論淀殿跟她說什麼,她都不再像過去那樣認真地回答。不僅如此,她還不時莫名其妙地大笑,明明一把年紀了還不時飛也似的橫穿走廊。

「她瘋了?」

淀殿也曾害怕地想。不過,大藏卿局給人的感覺沒有發瘋那麼可怕。更像是附體的精靈離去,以致她變得越來越沒有生氣,痴痴獃獃。或許遇到光靠女人之力無法解決的困難局面,大藏卿局覺得束手無策,大腦因過度操勞停止了思考與擔憂。

五月六日,淀殿受到更大的驚嚇。這一天,後藤又兵衛死於道明寺-國分戰場,薄田隼人正陣亡,木村重成死於八尾-若江戰場。

「怎麼會這樣!」

淀殿一整天都在狂叫。可她這樣並不是為了哀悼將領們的死,而是在用盡全身力氣咒罵他們誇口說什麼要保護秀賴,一旦開戰卻這麼快就都丟了性命。隨後,淀殿不停地大叫:「左衛門佐會贏嗎?」侍女們說「請您放心交給左衛門佐大人吧」。話雖如此,可淀殿已經沒辦法相信幸村的實力。

「左衛門佐也想扔下將軍去死吧。想死就去死吧!」

七日早晨,淀殿不時大喊。正巧這時常高院身負和談的使命來到城內。淀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和談上。她把準備御駕親征的秀賴叫回本丸,不讓他走。到了下午,連一直念叨「右大臣家還沒來嗎?還沒到嗎?」,不斷請求秀賴出馬的幸村也死在了安居天神內。

「左衛門佐大人戰死!」

這個消息傳回本丸時,二之丸里擠滿了從前線撤下來的士兵。步步逼近的東軍的槍聲震顫著本丸里淀殿等人的耳膜。可淀殿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像瘋了一樣對身邊的人大叫「常高院大人說的和談怎麼樣了?」大藏卿局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她,一點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善良的饗庭局起身到走廊上,叫來二位局。兩人都十分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然而,此刻早已回到東軍營中的常高院根本不可能現身廊下。

「隨便哪國都行!我同意換封地!答應談和!快派人去告訴家康!」

淀殿不停地吼叫。可事到如今侍女們除了面面相覷,根本不知道該派人到哪兒去。她們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甲州大人(速水守久)或修理大人很快就要回來了」。

大野主馬擔任岡山口的統帥。

他率領兩萬餘人,兵力超過四天王寺方面的真田軍與毛利軍。

與他交鋒的是將軍秀忠親自率領的部隊,兵力六萬。先鋒由加賀的前田利常擔任。此刻,他正率領一萬五千人攀登上町高地。

主馬將本營設在舊真田丸南面。他以南邊隆起的笹山為地壘,在那一帶布下火槍陣,對抗從岡山蜂擁而來的敵軍。

高地下方的味原村、鶴橋、舍利寺村與林寺村一帶被東軍擠得水泄不通。東軍士兵抬頭仰望高地,看見迎風飄揚、如同彩雲一般的各色旗幟。

主馬乃修理之弟。何足掛齒!

東軍陣營的人都這麼想。敵軍對主馬的評價遠低於幸村。連負責守衛秀忠本營的旗本手下的年輕武士都極為輕視主馬,揚言「緊要關頭甩開加賀(前田軍)殺過去」。從一開始東軍就瞧不起他們的對手。

天王寺口槍聲剛剛響起,岡山口也拉開了戰幕。

然而,戰況的發展完全出乎東軍士卒意料。大野主馬軍守備森嚴,時而吶喊著從山坡上衝下來,時而殺入前田軍中使先鋒軍的各個隊伍陣腳大亂。東軍逐漸落入下風。

「真沒用!」

負責守衛將軍秀忠本營的大番組總指揮官阿部備中守正次等人擅離職守,衝上前線,呵斥士兵,不停地叫嚷:

「快上!晚了別後悔!」

「我方在烈日下長途跋涉而來,汗水裡夾雜著塵土,臉色黝黑,盔甲污濁;大坂方士兵面色白凈,盔甲顏色鮮艷。以此區分敵我!打!沖啊!別怕!」

秀忠身邊的大番組、書院番組及小姓組都被煽動得熱血沸騰,拿起武器衝上了前線。為此,岡山口從一開始便陷入了混戰。大坂方氣勢洶洶,東軍很快被打得氣焰全無,潰不成軍。阿部備中守正次本人最先被打下馬,被下屬用馬車拉到了後方。秀忠的旗本接連戰死,其中叫得上名號的有:古田左近、野一色賴母、松平助十郎、大島左大夫、服部三十郎、別所主水、松倉藏人、松平庄九郎、山崎助十郎、山口平兵衛、梁田平七郎、大岡忠四郎、筒井甚之助、間宮庄九郎、林藤四郎、米倉小傳次等人。徒士、足輕更是死傷無數。

岡山口的大野主馬與天王寺口的幸村、勝永一樣,在亂戰之中突出重圍,率領輕兵殺入了秀忠本營。

機會出現在東軍的中軍混亂之時。大野主馬率領突擊隊如旋風般向右迂迴,輕鬆突破東軍第十六梯隊守軍酒井雅樂頭忠世的防守,緊接著打亂第十七梯隊守軍土井大炊頭勝利的陣腳,湧入秀忠本營。

「本營驚擾!」

此時,大本營早已亂成一團,勢如敗軍。以致秀忠親自提槍上陣殺敵。正好在場的六十歲的安藤對馬守重信張開雙臂叱喝逃兵。將領和武士們都東逃西竄。日後,德川家對此議論紛紛,流傳下來這樣一首短歌:

往前沖的對馬 逃跑的大炊 不沖也不逃的雅樂頭

可見當時現場多麼混亂。

不過,大野主馬沒有獲得最後的勝利。與天王寺口的幸村與勝永一樣,因為沒有援軍前來助其鞏固勝局,主馬在亂軍之中失去了短暫的勝利。

東軍很快重整旗鼓。主馬與東軍惡戰一番,儘管兵力越來越少仍四度打退了敵人的進攻。最後,主馬的人馬所剩無幾,只好往城內撤退。撤退途中,主馬得知天王寺口友軍大敗的消息。

看見士兵從城外戰場逃回來,爭先恐後擠進八町目門與玉造門。更準確地說,看見位於前線的大野修理渾身是血的被馬車運回來,大坂城內之人知道敗局已定。修理昏迷不醒。

哎呀!吃了敗仗了!

城內之人十分驚恐。然而,修理並非因戰敗負傷而出血、昏迷,只是之前被弟弟主馬家臣暗殺留下的傷口不巧破了。端看修理運氣這麼差,就知道他不是擔任一軍主帥的料。

接到城外軍隊戰敗的消息之前,秀賴和淀殿一起待在本丸的千疊敷。淀殿讓千姬也待在那裡以防她逃走。

秀賴也急了起來,一看見和修理一起回來的速水甲斐守守久就說:

「我想上戰場!」

已經成為孤兒的真田大助幸綱也在場。他一心想帶秀賴從城門衝出去,聽見秀賴這麼說,馬上跑出來大叫「請主公御駕親征!請主公御駕親征!」

「為時已晚。」

速水守久勸諫秀賴。秀吉在世時便擔任近臣的這位老將大聲說路上到處是敗兵和追兵,就算主公親自出馬,也只能落得橫屍亂軍之中的下場,徒勞無益。此非主公所應為之事。只要主公有意,隨時可以御駕親征。事已至此,最重要的是先守住本丸。秀賴一生都是如此,從來不曾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採取行動。即便在這個應該由他親自決定自己下場的時刻,他也只是說「既然甲州這麼說,那就算了。」

秀賴看著淀殿。淀殿正沖著遠處的杉木門大叫。廊下傳來下人跑來跑去的聲音。不久,門外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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