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譽田樹林

官稱「左衛門佐」的真田幸村,生來重情重義,沒有怪癖,待人和藹可親。

冬之陣時,他給自己的姐姐寫了一封信。姐姐處於兄長信之(又叫信幸,信州上田城城主,作為德川方大名參加了攻城戰)庇護下,人稱「村松夫人」。她雖是一介女流,卻深得人心,受到家中眾人敬愛。自小這個姐姐就很疼愛幸村。她很為據守大坂城內的幸村擔心,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直譯過來,幸村信中所言如下:

「適逢家中來信,特回信一封。此番發生意外之事(指冬之陣後議和一事),然我日常生活未受影響。想來姐姐必為我擔心,然(或許是「意想不到」之意)事態暫緩,我亦暫無性命之虞。或明日將生變(政局或許明天就會發生急劇變化),然此刻一切安好……」

村松夫人乃真田家重臣小山田主膳之妻。武田家鼎盛時期,小山田家原是與真田家平起平坐的將領,擁有自己的居城,後來逐漸沒落。眼下小山田家的後人主膳成為真田家的家臣,娶了已故真田昌幸之女(村松夫人)為妻。

幸村雖出身貴族,卻是個念舊之人。在冬之陣結束、大坂歸於平靜後,幸村前往參加了攻城戰的本家真田家的軍營,與代父出陣的兄長的嫡子——十八歲的河內守信吉、信吉之弟——十七歲的信政及本家的重臣們暢談往事直至深夜。

當時,姐姐村松夫人的丈夫小山田主膳也在場,兩人聊得格外起勁。話題主要圍繞著幸村最尊敬的亡父昌幸。

幸村不斷提到「父親大人,父親大人」,對侄子河內守信吉及老臣們說了很多關於昌幸的事——昌幸蟄居高野山時發生的事,他臨終時的遺言,昌幸高野山時代的軼事、言行,昌幸是個何等天才的人物等等。幸村想在有生之年把這些事告訴別人。真田昌幸帶領真田家走向興盛,像眾多戰國人一樣度過了波瀾壯闊的一生。一直跟在昌幸身邊的幸村最了解他。站在幸村的立場上,他無疑希望父親的故事在自己死後也能作為本家真田家的傳說永遠流傳下去。

冬之陣後,幸村不止一次造訪真田本家的軍營。每回他都會見到姐夫小山田主膳,因此他給姐姐村松夫人寫的信上總會提到「還想再見主膳大人」。從幸村給姐姐寫信的舉動和信的內容,不難看出他的人品。

終於到了夏之陣即將開始的危急關頭。一位老人到訪大坂城。這位老人曾是與真田家同為武田家將領的原家的部下,眼下效命於松平忠輝(家康第六子)。

幸村十分念舊,命人備好酒菜與老人聊至深夜。

他對老人說:

「冬之陣時我便做好了戰死的準備,因為和談而苟活至今。幸村並非急於赴死才進入大坂城。身為男子得以領導右大臣家一幹將領,充分發揮自身能力,對不才而言實屬幸運。不才夙願得償,再次開戰之際決心戰死沙場。」

幸村說大坂城的護城河已被填埋,不可能再打陣地戰,只能打野戰。這對兵力不足的大坂方而言根本毫無勝算。他自然也難逃一死,不過即便如此他也絕不後悔。

幸村身後有一個壁龕,上面供奉著一個刻著鹿角紋的頭盔。

他回頭看著頭盔說:

「這個頭盔是父親大人用過的,跟著他幾番征戰沙場。本來應該把它留在信州,作為真田本家的傳家寶。不知為何,父親大人把它傳給了我。現在,我把它當做父親的遺物供奉著。若發生自然之事(這裡指戰爭),我的生命也將結束。到那時,我想戴著這個頭盔上戰場。請您好好看看,記住它的樣子。」

幸村的意思是一旦開戰,自己和原某便各為其主。只要記住這個頭盔的樣子,不管是在夜晚還是在遠處,他都能認出戴頭盔之人是真田左衛門佐。「記住」意味著讓原某「射中他以立功」。幸村言外之意當他在亂戰中被打死,不知被何人斬下首級時,請原某告訴世人「此人乃真田左衛門佐」……

「既然如此就再麻煩你一件事。」幸村說。

接下來更有趣的是幸村讓人把自己的坐騎牽到庭院里給原某看。他的坐騎是城中首屈一指的駿馬——一匹罕見的白河原毛馬,銀色馬鞍上刻著真田家的「六文錢」家紋。

幸村示意原某「也記住我的坐騎」。幸村之所以讓他看這匹馬,出於一種戰國男人所共有的自信。他希望讓站在敵對陣營中的原某親眼看看在亂軍之中,我真田左衛門佐是如何巧妙指揮、英勇戰鬥而死的。也希望借原某之口讓此事流傳後世。與其說他想彰顯自己,不如說他想讓站在勝利者立場上的原某知道,自己在註定失敗的戰場上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如若不然,他覺得對在亂世之中掙扎求生的自己而言,這一生太過悲哀了。

幸村不只讓原某看了白河原毛馬,還從走廊上下來,翻身上馬,讓馬兒踏著青苔跑圈。幸村展示自己的馬上英姿,是為了讓原某日後能認出自己。

我們再來看看幸村寫的信。三月十九日——夏之陣前一個多月,幸村又給姐姐村松夫人的公公小山田一歧及夫婿主膳寫了一封信。與上一封信一樣,在無損原意的前提下直譯過來,文意如下:

「……聽聞你們一切都好,我很欣慰。我一切都好,請你們放心。」

比起給姐姐的信,這封信的措辭稍顯傲慢。因為對幸村而言,姐姐的公公與夫婿是他們家的家臣。

「殿樣 (幸村如此稱呼秀賴很有趣。他沒有稱秀賴『上樣』,因為『上樣』指天下之主,只能用來稱呼家康與秀忠,所以照例只能稱秀賴為『殿樣』。儘管如此,在大坂城內秀賴一直被稱為『上樣』。因為是寄給城外人的信,所以幸村避免稱秀賴為『上樣』)……」

對「殿樣」的解釋有些冗長,繼續來看信上的內容。

「殿樣待我殷切非常,可諸事仍需小心為上。」

「小心為上」是幸村在抱怨城內政治局勢複雜,讓他頗費心力。大坂城由以淀殿為首的女官集團把持政權,這些女人有時甚至插手戰術之事。大野修理在大坂城生死存亡之際,還在為維護自己的權勢而不斷耍些小手段。在這樣的情況下,費心勞力在所難免。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這種表達方式在同時代的文章中很少見,充滿真情實感。恐怕這就是幸村日常的感受。

在不斷推行愚蠢方案的大坂城內,幸村的生活想必很不好過。關於這一點,幸村寫道:

「都是些不見面詳談說不清的事,信上不方便寫。不論如何,我很想念你們。你我生逢亂世,今日不知明日之事。請你們就當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惶恐謹言 。」

這封信的署名是「信繁」。由此「幸村不叫『幸村』而叫『信繁』」的說法流傳開來。他的兄長真田信幸的名字後來也被改成了「信之」。不管他到底叫什麼,在大坂城內人們都叫他「左衛門佐」。

後藤又兵衛率領區區兩千八百人的部隊在國分附近抵抗敵人的大軍。經過幾個回合的激戰,這支孤軍一敗塗地,又兵衛本人也英勇戰死。身處前線的諸位隊長中,位於四天王寺附近的幸村最後一個才知道這個消息。

得知這個消息時,幸村騎在馬上。他率兵疾行希望能夠救出潰敗的後藤軍。這時的幸村已經不是一個戰術家,他的內心只有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想法「又兵衛怎麼會死?」。

從戰術上說,又兵衛的部隊有後援部隊。只因濃霧與道路狹窄無法照原定計畫準時與後藤軍匯合。他們為了追上後藤軍一直在拚命趕路。

與德川軍相比,後援部隊的人數(三千六百人)實在不算多,好在指揮官的戰鬥經驗都相當豐富。指揮官有薄田隼人正兼相(過去名叫岩見重太郎)、井上時利、山川賢信、北川宣勝、槙島重利、山本公雄。他們各自率領五百人。

因為後續部隊沒有按時到達集合地點,又兵衛只好率領自己的小部隊與敵軍廝殺。

「又兵衛為什麼不等一等?」幸村騎在馬上想。在幸村眼中,又兵衛堪稱一代名將,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應該比誰都清楚再等一等並不會延誤戰機。可又兵衛卻迫不及待地殺入了敵陣,也難怪很多人說這是因為「又兵衛大人被懷疑了」。家康派京都相國寺的僧人楊西堂前往又兵衛的營帳,勸說他「到我們這邊來吧。給你播州五十萬石俸祿如何?」當然,家康並非真的這麼想,這不過是他為了讓城內將領互相猜忌而施的苦肉計罷了。結果謠言四起,又兵衛也無法一笑置之。有人說最終又兵衛不得不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賣主求榮的人。這成了又兵衛「魯莽行事」的根源。

幸村並不這麼想。他是最了解又兵衛的人。在這件事上,幸村完全可以推己及人,揣度出又兵衛的想法。沒有了牢固的大坂城,這一仗根本毫無勝算。既然毫無勝算,又兵衛就希望自己能死的更加壯烈。就算等來薄田兼相等人率領的三千六百人的後援部隊,也改變不了失敗的命運。既然都是輸,對又兵衛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率領由自己一手指揮的親兵轟轟烈烈大戰一場,給敵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倘若幸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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