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池塘邊

令人意外的是,塙團右衛門最終以戰敗告終。端看他所身處的局面,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失敗,可他最終還是打了敗仗。即使失敗了——或者說正因為失敗了,後世的日本人更喜愛這個人物。因為他是個典型的日本人,集日本人的優點與缺點於一身。

他是個詩人。

要想獲得日本人的喜愛,必須是個詩人或是富有詩意的人。大坂方的敵人——德川家康的為人處世一點也不富有詩意。與他相反,據守大坂城的將領們的人生與行動極富詩意。團右衛門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前去偵察敵情的山口兵內、兵吉兩兄弟飛奔回營,向團右兵衛彙報「敵軍先鋒位於安松」。團右衛門點點頭,站起來說了一聲「出發」。他的意思是「出發前往敵人的陣地」。山口兵內很吃驚,團右衛門身邊只有五十名鐵炮足輕與三十名騎兵。雖然後面的隊伍正逐漸趕到,可還需要時間。先鋒到齊後,還要等待中軍和主力部隊到來。所有人都到齊後,兵力將達一萬。以這麼多人馬必能克敵制勝。

可團右衛門迫不及待。

山口兵吉說這樣太過勇猛,過猶不及,應該等大軍到達後再行動。團右衛門勒緊頭盔繩,下巴一抬,沖著左手邊岡部大學的軍營,對兵吉說「你說的很對,可你看看那邊」。岡部身邊也只跟了二十個騎兵,可他已經騎在馬上,準備出發。

「看見了嗎?岡部大學本就是個性急的人。他想趕在我前面,搶奪先鋒之功。我豈能輸給大學之流!」團右衛門口中的「輸贏」,與敵人無關。他只在意與自己人的競爭,並據此決定自己該採取何種行動。

另一方面,淺野軍中發生了動搖。

淺野家畢竟是新興大名,將領之間相處並不融洽。又沒有像德川家、島津家那樣歷經沙場形成的家風,因此部隊在戰場上並不熟練,士兵的集體戰鬥意識十分薄弱。

他們高估了大坂方的實力。

這也難怪,據探子回報「從堺到岸和田的四里路(約十六公里)上人滿為患」。當然,並非探子誇張,這是事實。從堺到岸和田、貝塚的大阪灣沿岸道路(紀州街道)上擠滿了大野道犬與主將大野主馬的隊伍。他們正步步逼近,南下而來。光是圍困岸和田城的守軍就有三千,屯集在貝塚願泉寺附近的兵力至少也有三千。

與此不同,淺野軍只有區區五千人。

負責打響第一仗的先鋒部隊不過五千人。先鋒軍的士兵們感慨「讓我們以千人敵三萬人(據目測)」,覺得自己毫無勝算。

為此,前線軍心十分不穩。

前一天夜裡淺野家的先鋒將領們召開了軍事會議。那時,龜田大隅提出:「在蟻通明神的路口等待敵軍。敵眾我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的同僚淺野忠知認為龜田的方案太過膽小而激烈反對。這些在上文都已提及。為此,淺野忠知採取了違反軍令的行動。他一度按照命令退到了樫井村附近,可最終還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正確,率領二百士兵到前線,在廣闊的田園地帶布陣。簡而言之,淺野軍在作戰計畫上沒有達成一致。

按常理,應該採取龜田大隅的作戰方案。淺野忠知的方案太過意氣用事。在他看來,打仗似乎只是「勇敢」或「膽小」的表現。就這一點而言,他和大坂方的塙團右衛門、岡部大學是同一類人。

這天一大早,淺野忠知到達自己挑選的平原一看,為戰場的廣闊感到震驚。極目遠眺,透過朦朧的地平線能夠看見佐野的村莊。右手邊是一片原野,綿延至被稱為「小富士」的小山丘。把二百士兵部署在如此廣闊的土地上,跟撒了一把黃豆沒什麼區別。按常理來說,在這麼廣闊的平原上打仗至少需要一萬兵力。

「糟了。」淺野忠知心裡很後悔。可既然已經意氣用事走到了這一步,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後退。

「在這裡戰死」,忠知為了讓自己手下的寄騎與家臣們聽見,大聲說。

忠知很喜歡「戰死」這個詞,在前夜的軍事會議上也頻繁使用了這個詞。

在戰國時代的黃金時期——元龜、天正年間,將領們絕不會輕易說出「戰死」這樣的話。「戰死」意味著「戰敗」。戰國時期,發動合戰是為了「打勝仗」,將領們不打註定失敗之戰。實在避免不了打敗仗就投降。如果不願意投降,就要克服一切不利條件,竭盡全力求勝,甚至為此採取一些驚人的舉措。

「以死為美」的思想出現於江戶初期,形成於江戶中期前後,是太平盛世所催生的奇特哲學。在戰國時代,武士們一心求勝,就算走投無路暫時投降,多半也是為了日後獲勝而採取的權宜之計。

對死亡的讚美,始於大坂夏之陣,且不以「勝死」,而以「敗亡」為勇。美化死亡的精神在這個時代已經萌芽。

從實戰經驗來說,大坂方的塙團右衛門與淺野方的淺野忠知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將,而且他們都跟隨過多個主公,通曉世事。親身經歷過戰國的他們,卻成為「壯烈戰敗而死」這一最令主家頭疼的「美學」的俘虜,並以此為傲,足以說明武士道在這個時代就已經開始走向崩潰。

淺野忠知的情況十分可笑。

手下的寄騎逼問忠知:「在這種地方怎麼打仗?」他們主張「退回龜田大隅大人那兒」。

對淺野忠知而言,事到如今豈有聽從龜田大隅所言之理?他說:

「我決意戰死於此。你們想怎麼做悉聽尊便。不聽我的就走吧!」

寄騎中帶頭的人說:「你想有損主公(淺野長晟)的顏面嗎?」此刻,他們的想法和正常的戰國人一樣。兵敗如山倒,一旦前線潰敗,從第二道防線到大本營往往全線潰敗。寄騎們逼問忠知「是不是想連累主公也戰死」。

淺野忠知直言「主公也是武士。想來早已做好了戰死的準備」。順便說一句,淺野家上一代當家幸長突然離世時,淺野忠知是反對長晟,擁護其弟繼位的老臣之一。長晟並沒有忘記此事,事後得知淺野忠知說了這番話,勃然大怒。他說:「這種人配當侍大將嗎?」「侍大將」(家老)的職責是哪怕獻出生命也要設法讓主人活下去,並盡量以最少的傷亡使己方獲勝,為此才得以享受高官厚祿。淺野忠知卻說出「主公戰死也是理所當然」這樣的話。所以長晟後來才會說「這種蠢人也配當侍大將!」

淺野忠知這句話是指「精神上」的準備,無奈被眾人誤解了。他被人誤解也在所難免。這個時代,江戶武士道那樣的頹廢精神還未普及,跟隨忠知的寄騎們無法理解忠知所說的「武士首先要勇敢,勝敗乃其次」這種不可思議的倫理觀。結果,他這句話就被形而下地(當然,戰術本就屬於形而下的世界)解讀成了「左衛門大人圖謀讓主公戰死」。寄騎們說服從他這種頹廢之人的命令,與他同流合污實在不明智。於是,拋下一句「那我們就自己做主了!」,紛紛離開了戰場。開始是五人,然後十人,緊接著三十人、一百人……寄騎們魚貫離去。他們離開淺野忠知,準備投靠龜田大隅。

龜田大隅特地挑選了地形狹隘的地方作戰,因此無法容納這麼多人。他讓他們繼續後退,回去「保護主公」。一時間,很多身後插著小旗的人往後方退去。在旁人眼中,這無異於「撤退」。

位於後方大本營的淺野長晟看見前方這番奇怪的景象,誤認為「前方潰敗」,大為恐慌。由此可以看出淺野家雖然是大大名,淺野軍卻是一支二流軍隊。

前線指揮官龜田大隅回頭看見這種情形,慨嘆「大本營軍心不穩,慘不忍睹」。他朝上田宗固大叫「入道大人,入道大人」。宗固卻充耳不聞,抬頭凝視前方。「古入道這個混賬」,龜田大隅雖然生氣,卻不得不主動來到宗固身邊。因為宗固臉上一副「有事你自己過來」的態度。龜田大隅大步走到宗固身旁,彎腰在他耳邊說:

「大本營人心渙散,本來能打贏的仗也打不贏了。能穩定軍心的只有你!」

「明白了。」宗固倏地站起來,翻身上馬。他在馬上叮囑龜田大隅「聽好了。在我回來之前不要開戰。即使敵人來犯也以鐵炮應對,千萬不要近身肉搏……」

「假如,」宗固說,「你搶先出擊,與敵人肉搏,必死無疑。這點我想你也知道,只是提醒你一下。」宗固邊說邊往後方跑去。

龜田大隅坐回自己的折凳上。他的折凳擺放在安松池塘的一頭。那裡插著醒目的黑白色馬標,右手邊的茅草叢中埋伏著三十個鐵炮手。

身在最前線的淺野忠知從堤壩旁邊跑進來,喘著粗氣。他執意要以開闊的平原為戰場,以致手下寄騎對他的愚蠢忍無可忍先後離去。他只好率領自己的五十名家臣撤了下來。

「說來慚愧。」忠知一下馬連忙訴說撤退下來的原因,並坦率地向龜田大隅承認自己昨天夜裡提的意見是錯的。

「實在是慚愧。」忠知俯首向龜田大隅認錯。忠知的坦誠讓龜田大隅覺得很欣喜。他對忠知說:

「不敢當。你這麼說讓我實在慚愧。快回大本營吧。大本營無人坐鎮,亂成了一團。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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