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古入道

身為將領的山口兄弟也親自去偵察敵情。

上文已經提過兄弟二人名為「兵內」、「兵吉」。他們原本是紀州當地的武士,淺野氏入主紀州後,無奈歸順了淺野家。因為不滿淺野氏賜予的「鄉士」 身份,他們支持大坂,進入了大坂城。

出發去偵察敵情以前,兵內脫下全副鎧甲,扔到了大本營的松樹下,全身上下只著一條紅色兜襠布飛身上馬。弟弟兵吉見哥哥這個樣子十分吃驚,語帶責備地說:「大哥,如此打扮成何體統!」兵內的理由很簡單——天氣太熱。確實如此。這一天太陽出來以後,前夜下的雨都被蒸發了,天氣熱得根本穿不住鎧甲。

弟弟兵吉覺得很不好意思。紀州士兵自被稱為「雜賀黨」時起,便有「夏天打仗赤身裸體」的大膽習慣,不像別國士兵一樣好以嚴整的軍裝充門面。或許因為沿岸地方的士兵多數「兼任」海盜吧。

除了兜襠布,兵內只戴了一個頭盔——一種被稱為「雜賀缽」的極具紀州特色的頭盔。

「大哥,你為什麼要戴頭盔?」

「為戰死的時候做準備。」哥哥對兵內說。他說自己不想戰死沙場以後被人當成小嘍啰。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像個將領的樣。這種奇妙而又實用的虛榮心,很符合紀州人的性格。

兄弟倆策馬賓士起來,越過小河,穿過田間小路。靠近泥田時,兩人小心地從馬上下來,牽著馬從田埂上走了過去。

路上,他們談起了團右衛門。兩人都很喜歡團右衛門。

「他才是真正的武士。」哥哥兵內說。弟弟兵吉雖對此表示贊同,心中卻不免有些疑慮,問道:「可讓他當大將合適嗎?」

哥哥兵內為團右衛門辯護,說那是因為沒有一個能充分發揮團右衛門作用的主帥。先鋒大將如果沒有他那樣的勇氣不足以壓倒敵人。他是日本第一的「Sakiyari」(先鋒)。Sakiyari寫作「先槍」或「先遣」,是戰國時期通行於南海道(紀州至土佐一帶)的用語。

兵內性格與團右衛門相似。他正跟弟弟大聲說著話,眼前突然出現了敵人的身影。

前方並非敵營。

眼前是一片桃林,數百株小桃樹長得枝繁葉茂。淺野軍的探子已經來到樹蔭下面。

碰巧淺野軍也是由先鋒大將龜田大隅親自偵察敵情。他帶著五個騎兵、十個足輕,人馬比山口兄弟多。

龜田大隅是淺野家唯一善戰的將領。他自言自語地說「在這裡安排一組鐵炮手伏擊敵人」,同時回頭看著家臣,似乎在問:「如何?」家臣回答道:「恐怕不妥。我方兵力不足(他仍相信敵眾我寡),況且這裡的地形太過適合伏擊,敵人勢必會有所防範。」

巧的是,此刻,桃林那一邊的山口兵內正對弟弟兵吉說:「你說,派兵埋伏在這裡怎麼樣?安排十個鐵炮手,打完就撤退。」他的聲音太過響亮,傳到了龜田大隅耳里。

「怎麼回事?」龜田大隅低聲說,「你們說話了嗎?」

士兵們面面相覷,屏氣凝神。隨後,一行人臉上血色盡失。

「有敵人!」他們意識到。

「用鐵炮射擊吧。」家臣低聲說完,讓足輕去找火繩。火繩用完了,一時之間找不著。

龜田大隅說了聲「我去看看」,握緊手中的長槍,用力拍拍馬脖子,沿桃林南側繞了過去。突然,他看見了山口兄弟。

同時,山口兄弟也看見了龜田大隅。

先被發現的山口兄弟顯然更為驚訝。前一刻還面帶笑容的兵內臉色一僵,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

「真熱啊。」他用手拍拍肚子。龜田大隅無心向這個赤裸的男人發起進攻,問道:「屁股不疼嗎?」兩人開始談論起這個不該在戰場上出現的話題。那個時代的馬鞍是木製的,除非屁股的皮特別厚,否則很難赤身騎馬。

「天氣這麼熱,哪還顧得上屁股。」兵內回答。

他們都知道對方是誰。龜田大隅身為紀州淺野家的家老,身份比山口兄弟高得多。山口兄弟不過是鄉村武士,在淺野體制中屬於「農民」階層。不過,在山口兄弟等紀州當地人眼中,淺野家是外地人。他們以身為紀州人而自豪,說句不好聽的根本沒把淺野家放在眼裡。

紀州當地人生活在與其他地方的人不同的傳統中。從被稱為「戰國雜賀黨」起,紀州人就以「鄉村武士同盟」的形式治理著紀州國。遭到他國入侵時,他們就從族長中挑選有指揮能力的人擔任大將。幫助過石山本願寺,使織田軍陷入苦戰的雜賀孫市就是這樣成為大將的,和他的家世門第無關。為此,人們常說「紀州不講家世門第」。紀州人認為人與人之間地位平等,誇張點說這裡的人自古來就有很強的「平等意識」。因此,紀州的敬語很不發達。所以,我們必須從戰國的雜賀黨入手去理解「紀州方言沒有敬語」這個日本方言世界裡的奇觀。

山口兵內自然沒有使用敬語。他問龜田大隅:「你來偵察敵情?」

龜田一臉苦笑,多少有些輕蔑地問:「你們支持大坂方?」幸運地被納入大名麾下的人,對於沒有被選上的鄉村武士及浪人,總有一種優越感。

「為什麼要幫大坂?農民就應該安守本分,好好種地。」

「農民?」兵內重複了一遍,冷冰冰地說,「尾張的鄉下人懂紀州的事嗎?在紀州小名都挑著糞桶去種地。農民就是小名!」

「為什麼加入大坂的陣營?」

「為了幫右大臣家。」

「幫他們有什麼用?」大隅問。

「大隅啊,你們就像狗一樣為淺野大人效忠吧。我,輸了就曝屍荒野,贏了就成為一國之主。」山口兵內語帶憐憫,邊擦汗邊對大隅說。

「走。」山口兄弟調轉馬頭。龜田大隅在他們身後問道「你們的大將是誰?」

「聽了別害怕。」兵內喊道。

「誰?塙團右衛門大人!」扔下這句話,兵內揮動馬鞭,跳到大路上,一溜煙跑了。他上半身伏在馬背上,屁股撅得很高,屁股上的兜襠布紅得耀眼。龜田大隅不由得回過頭,大聲說:「戰國時候,這樣的好漢要多少有多少。」家臣們想要追上去,龜田阻止了他們。用龜田的話說,「大坂那邊有很多老將」,這讓自命為戰國遺老的龜田倍感親切。

「再看看咱們這邊,連個像樣的足輕都沒有」。龜田大隅言外之意「淺野家的武士過去幾乎都是浪人,卻為了獲得俸祿而失去了浪人的彪悍,為了守住世襲的俸祿而汲汲營營」。

龜田回到營中,對同僚說「今天我見到了一個有趣的傢伙」。他說:「那人只是個農民,卻也想趁亂成為國持大名。他全身上下只系了一條紅色兜襠布。這就是大坂方啊!」聽了龜田這番語帶讚美的話,與他交惡的光頭將領上田宗固嘲笑龜田「你就那麼看著啊,為什麼不砍下他的首級?」龜田什麼也沒說,全身散發出一股殺氣。

「宗固,這筆賬我先記著。」龜田說。

他的意思是回頭再找他算賬。這兩人關係一向不好,大家都認為他們總有一天會刀劍相向。龜田大隅原是柴田勝家的家臣,上田宗固過去是石田三成的手下。龜田曾在賤岳合戰中落敗。上田宗固也在關原之戰中嘗過敗績,落魄了一陣,後來被淺野家看重收入麾下。兩人的經歷十分相似。

上田宗固也出生於戰國那個振奮人心的時代。他和龜田都是從戰國時代摸爬滾打過來的。從這一點來說兩人是「絕配」。

為了了解典型的戰國人,我們有必要來談談上田宗固這個人物。上田宗固俗稱左太郎,名重安,生於尾張星崎村。

織田信長鼎盛之時,上田跟隨織田的老臣丹羽長秀,小小年紀就當上了茶坊主 。

「他是個茶坊主。」

上田一生都因為這段經歷而遭人恥笑。在他十六歲那年,發生了明智光秀之亂,上方地區一片嘩然。信長的三兒子信孝遵守亡父遺命,在大坂集結軍隊以征討四國。宗固的主人丹羽長秀擔任總司令,這個時期和信孝一同待在大坂。

同樣在大坂集結的織田軍隊中,有一個名叫織田信澄(信長的侄子)的將領。他因為娶了明智光秀之女而被懷疑是「光秀的同謀」。信孝為此不得不討伐信澄。一旦他出兵討伐,勢必會在大坂引發小規模的戰爭。本能寺之變已攪得世間一片嘩然,此時實在不適合再發動戰爭。丹羽長秀為此猶豫不決。十六歲的宗固恰巧跟在長秀身邊,自告奮勇說「讓在下一個人去吧」。他跑到織田信澄的住處,很快取了信澄的首級回來。此事表明宗固擁有非凡的膽識。

此後,上田征戰沙場,屢立戰功。豐臣時期,丹羽長秀成為越前(福井縣)府中的城主,享一百二十三萬石俸祿。與此同時,上田成了俸祿一萬石的大領主。因為他不僅是一名武將,更是一個擅長指揮軍隊進行戰鬥的將領。不過,上田仍然十分嗜好茶道。作為「茶道家」的名頭比作為武將的名頭更響。

丹羽家在長秀之子長重當家時被剝奪領地,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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