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從貝冢到淡輪

這天夜裡子時(十二時)過後,如霧般的小雨淋濕了泉州的山野。對不眠不休一路南下的大坂將士來說,行軍變得越發艱難。

塙團右衛門為了搶佔先機不停地趕路。將士們疲憊不堪的樣子讓他心生不忍。他對後邊的人說:「到貝冢就休息。」在往後傳的過程中,這句話不知何時先是變成「到貝冢以後睡覺」,接著又變成了「貝冢御坊站在我們這邊。大家放心吧!」。

團右衛門前進途中將經過岸和田城。該城由東軍的小出吉英負責守衛,守兵不過五六百人,團右衛門完全可以不必理會。照計畫跟在團右衛門後面的大野道犬將率領三千士兵圍城,不讓守城的士兵出城。總而言之,作為先鋒大將的團右衛門完全可以忽視岸和田城。

問題是貝冢。貝冢位於紀州街道沿線,是繼岸和田之後的一個大村莊。

這裡有一位被當地人稱為「卜汗大人」的大將。他尚未明確表示要站在東軍還是西軍一方。

貝冢御坊(願泉寺)是一座大寺廟,戰國時期曾是這一帶一向起義 的根據地。世襲的主持代代名叫「卜半」,方言稱之為「卜汗」。作為本願寺分寺的主持,卜半被當地門徒視為活佛,備受尊崇。只要卜半願意,輕輕鬆鬆就能號召起一萬人發動起義。織田信長與石山本願寺交鋒時,上三代卜半就率領泉州門徒進行了英勇的戰鬥。

黎明時分,團右衛門進入貝冢。士兵們疲憊不堪,團右衛門的坐騎前腳骨折了站不起來。團右衛門騎著備用的馬,出現在貝冢御坊門前。臨街的大門敞開著。團右衛門溫和地對看門的老大爺說:

「卜半大人醒了嗎?」

這種時候團右衛門是個和藹可親、脾氣溫和的男人。老大爺吃驚地進去稟報。

「像城池一樣的大寺廟。」團右衛門心想。

他抬頭看看阿彌陀堂與大師堂寬廣的屋檐,眺望瞭望塔般的太鼓樓,又低頭看看護城河。本願寺(門徒宗、一向宗)在戰國時期是武裝教團,因此本山、地方的御坊及分寺悉數修建成了城池的樣式。

不久,卜汗帶著十名僧人、兩名穿僧衣的武士、三名兒小姓出現在門前,向團右衛門微笑示意。

團右衛門大為驚恐,從馬上跳下來,差點跪在地上。卜汗感到很驚訝,趕緊跑到他身邊,握著他的手說:「使不得!使不得!您一定累了吧。我想您今天可能會大駕光臨,已經準備好早飯了。」

團右衛門走進寺廟裡,看見數百名男女門徒正忙著準備早飯,本堂前面放著十個酒桶。他對忙碌著的人們挨個點點頭,說:「辛苦大家了。」

「他就是大將啊。」人們感到有些意外。在他們看來,大將應該更加高大、嚴肅。

團右衛門還進了廚房。其中沒鋪地板的房間能容下十組人跳舞,鋪了地板的房間有五十塊榻榻米那麼大。團右衛門對周圍的人說「辛苦,辛苦了!」因為這時的廚房看起來像一個戰場。

因為要準備兩三千人的飯,廚房被淘米、看鍋、燒火、搬柴火、開腌菜桶的人擠得滿滿當當,誰也沒空理會團右衛門。即便如此,團右衛門嘴裡還是不停地說「各位門徒,大家辛苦了!」這種時候,這個男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好人。

不久,團右衛門麾下的幾位隊長——淡輪六郎兵衛重政和山口兵內、山口兵吉兄弟等人趕了上來,各自在廣闊的寺廟裡找了個地方休息。不眠不休的夜行軍之後,有人剛爬進本堂就昏睡了過去。飢餓的士兵在寺廟的各個角落發出哭一般的聲音。他們雖然嘴上抱怨團右衛門「大人這麼著急幹什麼」,心裡卻一點也不害怕。只因他們知道團右衛門是從戰國時代摸爬滾打過來的名將。

卜汗把團右衛門領進書房,以接待大名的禮儀接待了他。團右衛門也鄭重其事地頻頻說「軍營之中不拘常禮」,還為自己沒脫鎧甲而道歉。鎧甲被夜雨打得濕漉漉,沉甸甸地壓在團右衛門肩上。

「您把鎧甲脫了吧。我已經派人準備好了替換的衣服,請。」卜汗多次勸說團右衛門。下人把酒端了上來。

「紀州的淺野大人本來已經到達離這兒二里遠的佐野,可今早拔營逃走了。」卜汗向團右衛門通報了敵情。情況確如卜汗所言,只不過「逃走」是他細心思量後選擇的說法。

「多謝西邊。」團右衛門說。

「西邊」指西本願寺。貝冢御坊屬西本願寺轄下。大坂方堅信西本願寺擁護的是自己。也難怪他們這麼想。

從室町末期到戰國時期,本願寺迅猛發展,下轄兩萬間分寺,成為日本最大的教團。很長一段時間裡,本願寺把本山設在了大坂的石山(後來的大坂城所在地)。因為織田信長命令本願寺撤離,二者之間進行了一場長期戰爭,最後以本願寺戰敗並撤離大坂告終。信長死後,秀吉對本願寺實施懷柔政策,把京都的六條賜給本願寺,允許它把本山搬到那裡。本願寺上下感懷秀吉的恩情,寺中瀰漫著一股「只要是為了豐臣家……」的氛圍。

家康在關原之戰中獲勝後,有懼於這個大教團的存在,創建了另外一個本願寺。人們通常稱這個本願寺為「東本願寺」,為此原來的本願寺俗稱「西本願寺」。因為家康的動員,西本願寺有近一半的分寺投奔了東本願寺。因此,東本願寺成為德川氏的擁護者,連幕末時也是「佐幕派」。相反,幕末時,過去擁護豐臣政權的西本願寺則站到了「倒幕派」的陣營之中。

說起貝冢御坊到底歸屬哪個本願寺則有點複雜。這一時期,它歸屬於西本願寺,後來轉投東本願寺麾下,再後來又跟隨西本願寺。總而言之,每換一代主持就換一次陣營,上代主持歸順西邊,這代主持就換東邊。如今(昭和四十年代)它屬西本願寺轄下。

不論如何,團右衛門到訪的這一時期,貝冢御坊屬於西本願寺陣營。按照大坂方一廂情願的理解,它是所謂的「豐臣派」。

「卜半本來就應該這樣。」

正因為團右衛門這樣想,他才會熱情地與住持卜半打招呼,甚至對在廚房工作的門徒那麼友好。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家康早已有所安排。家康為了指揮這場合戰進入京都二條城時,便已注意到了擁護豐臣政權的西本願寺的存在。

過去本願寺以講會為基礎,足以與天下霸主織田信長分庭抗禮,可如今它早已沒有了當初的實力。

「想來它應該沒有能力幫助豐臣家。」家康心中雖這麼想,還是進行了周密的安排。

他把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傳召到二條城,對他說:「或許是老夫多慮了,本願寺方面沒問題吧?」

勝重對家康的處事方式、想法了如指掌,早已採取了相應措施。雖然如此,這個能幹的官吏只是說了一句「小人再去叮囑他們一番。」

隨後,板倉勝重將西本願寺的家老叫到所司代,大聲說:

「此番為大勢所趨(突發事件,指合戰一事),大御所大人為天下太平計特駕臨京城。想來萬事汝等心中早已有數。若汝等做出不利於天下之事,貴寺主持(法主)性命堪憂。望汝等將此事轉告各分寺住持。」關於細節,勝重沒有再多說什麼,讓家老回去了。他的目的是恫嚇家老。嚇人的話越短效果越好。

另一方面,板倉勝重叫來東本願寺的家老,對他們說:

「我已經告誡西邊了。東邊本就深受德川家恩典,大御所大人也知道你們的忠心。此番大坂之事乃大勢所趨。你們一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好好監視西邊的本山和各分寺,看看他們是否有不妥的舉動。告訴各分寺住持『監視一事,萬萬不可疏忽!』」。

言下之意讓東邊擔任間諜,暗中偵察西邊的動向。「告密」與「間諜」政策乃德川政權的本質,板倉也不例外。

西邊本就不打算採取什麼行動。因為家老被煞有介事地召喚到所司代,僧俗眾人都擔心「是否有做的不妥之處」,直到家老回來才放心。當年,西本願寺擔任盟主,與中國的毛利氏、播州的別所氏、甲州的武田氏組織了反織田同盟。還看今朝,早已沒有了當初的霸氣。

「決不能行差踏錯!」

為此,西本願寺緊急向大坂城外的大寺院(河合的八尾御坊、久寶寺御坊、守口御坊及泉州的貝冢御坊等)派遣使者,下達了「萬萬不可忤逆、得罪德川大人。謹防東邊。東邊已下令各分寺監視我們」的命令。

貝冢御坊也接到了這個命令。作為一個僧侶,卜汗擁有非凡的謀略,心想「既然如此,乾脆騙騙大坂方,藉機立功吧。」聽說大坂方面的先鋒正南下而來,他便在這天早晨特意打開大門,準備了好酒好菜等他們。卜汗的計畫是勸他們喝酒,延誤他們進攻的時機。貝冢御坊的卜半憑藉自己的智慧,日後以一介僧侶的身份破格獲得了相當於大名的待遇。

團右衛門對此一無所知。

更加不幸的是,他相信了卜汗,向他詳細打探了敵情。

卜汗說:「不管怎麼說淺野大人總歸是新晉大名,手下大臣們關係不好,互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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