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家康離開尾張名古屋城,走海路進入伊勢桑名。
「桑名港」對天下霸主家康而言是一個要塞。它是近畿東邊的門戶,從這裡走海路能橫穿伊勢灣前往尾張名古屋,沿陸路翻過鈴鹿嶺就能進入上方地區。
家康乘船入城。
「感覺好像回到了家鄉啊。」
家康沿著石階往上爬,心情十分愉悅。這一天天氣晴朗,與前一天的壞天氣截然相反。城裡種滿了樟樹,樹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大海、河流倒映出美麗的景色,加之白色的石頭牆,稱這裡是「日本最明亮」的城池也不為過。
「這裡和三河的岡崎城很像。」家康一邊往上走,一邊轉過身來說。兩個小侍從從後邊推著他的大屁股往上走。因為身體肥胖,爬樓梯對家康來說是件很辛苦的事。
家康口中「和桑名城很像」的三河岡崎城,是這個老人的祖父輩們一直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年輕時征服三河國的根據地。岡崎城和桑名城一樣臨河——桑名城面朝揖斐川(屬木曾川水系),岡崎城面朝矢作川。不同的是桑名城臨海,岡崎城不臨海。
守護桑名城的人聽聞家康說桑名「像故鄉一樣」感到高興還有另一個原因——這座城與家康血脈相連。
本多平八郎忠勝是最受家康器重的戰場勇士。關原之戰後,家康讓忠勝守護伊勢桑名城,賜給他每年十萬石俸祿。五年前,「一生經歷大小五十七場戰役,未曾一嘗敗績」的忠勝病逝。如今桑名城的城主不再是忠勝,而是他的長子忠政。
忠政現年四十歲,膝下有三男兩女。對家康來說,這五個孩子都是他的外曾孫。因為忠政的妻子乃是家康昔年死於非命的長子信康的女兒。忠政的長子名叫忠刻。
「忠刻,忠刻。」家康一進入大殿,就不停地叫這個年輕人的名字,讓他為自己揉腰。
「忠刻,你幾歲了?」家康躺著問忠刻。
「年將二十五。」
「都長這麼大啦。」家康側身躺在枕頭上,滿臉笑容地說。
本多忠刻,俗稱平八郎。本多家世代由長子繼承「平八郎」之名。仔細想來恐怕沒有比忠刻血統更為純正的三河人了。他已經去世的祖父平八郎忠勝乃三河第一武士,已故的外祖父岡崎信康乃家康的長子,信康擅長合戰的才能讓織田信長十分嫉妒。況且,他的外曾祖父正是這位讓他揉腰的老人——家康。
家康十分喜愛忠刻,戲謔道:「忠刻,你小子真是個講究人啊。」
家康所謂的「講究人」是指服裝時髦、舉止講究的人。忠刻的穿著十分符合當下年輕人的潮流。家康原本不喜歡這種「講究人」,只有面對忠刻時例外,覺得很高興。
「岡崎三郎(家康的長子信康)過去也和你一樣。想來這點是隨你的祖父三郎。」
家康越發多話起來。
「你長得也和他一模一樣。」
一提到當年因織田信長之命而被迫切腹自盡的長子信康,家康總是淚眼矇矓。上了年紀以後越發如是。
「身材也像三郎那麼高大。」
「岡崎大人也長得很高大嗎?」
「特別是肩膀那兒,簡直一模一樣。你高興嗎?」家康雖然這麼說,可對忠刻而言祖父也是主公。
「孫兒不勝惶恐!」
他的回答令家康很滿意。
「看來他不單是個愛講究的人啊。」
想到這裡,家康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大坂若淪陷,阿千就太可憐了」。「阿千」是家康的孫女(秀忠之女),嫁給了秀賴。
「讓他和阿千結為夫婦吧。」家康想到。
幸好忠刻尚未娶妻。家康很疼愛阿千,也很喜歡忠刻。沒有什麼比讓這兩個他喜愛的人共結連理更令家康高興的事了。
「你知道阿千在大坂嗎?」
「您是說右大臣家(秀賴)的夫人嗎?她的名字我倒是聽說過。」
「忠刻啊。別忘了阿千。」
家康沒有明說,但侍候在一旁的阿茶局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人想在攻陷大坂以後,救出千姬公主,許配給少城主吧。)
翌日,家康在龜山過夜。
在桑名留宿那夜和進入龜山那天傍晚,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都派人來詳細彙報了大坂方面的情況。勝重負責上方地區的諜報機關,他的消息一向既詳細又準確。
他已經向家康彙報了「金葫蘆馬標出城」,也就是四月五日秀賴出城巡視之事。大坂城內和城郊的人們很久沒有如此熱血沸騰了。有些人看見太閣秀吉的金葫蘆馬標甚至匍匐在地上哭泣。威風凜凜的大軍走過攝河泉的山野,使得城內一干人等士氣高漲。對豐臣家而言,沒有比這更好的示威運動了。
京都所司代派到龜山來的使者,稟報本多正純「當天夜裡,城內發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指大野修理受傷的事。
下午四時剛過,秀賴的軍隊結束「示威」,金葫蘆馬標回到大坂城的大手門。
那天夜裡,城內非常熱鬧,就連足輕的僕從們都得以大吃大喝一番。直到深夜許多房間還傳出歌聲。醉漢們舉著火把在城內轉來轉去,其中不乏一腳踩空掉進本丸護城河裡的傢伙。
上文已經提到秀賴出城時由大野修理坐鎮本丸。傍晚,大野修理到櫻門迎接秀賴,然後回到本丸的大殿里開懷暢飲。
淀殿派身邊的人來請修理到「長廊下一見」。大野修理穿過幾棟房屋,進入千疊敷的大殿,經過帝鑒之間,來到長廊下。「長廊下」是一條通道,連接城主處理政事的「外」部空間與私生活的「內」部空間。「外」務總管修理和「內」宮之主淀殿只能在這裡見面。
「長廊下」名副其實是條很長的通道。從「外」部世界進入長廊下後,修理讓隨從點起柱子上的燈。
隨從們忙著點燈的同時,修理走到了長廊中間。
從長廊中間往後的那半段路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一群手持燭台的女僕一路小跑出來,像修理的隨從那樣點亮了柱子上的燈。當火光蔓延到修理身邊時,長廊下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女僕們點燈的動作和燈光一盞盞亮起來的情景,美麗得如同春日的萬燈會 。
修理背對牆壁,恭候淀殿出現。不久,淀殿在二十名女僕的簇擁下,從長廊下的另一端走來,在距修理十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修理跪在地上。
這天,秀賴出城半日,淀殿直到他回來才放下心來。
「右大臣家沒事我就放心了。你部署的很好。」淀殿說。
修理依舊跪在地上。
「修理,我想問你一件事。」
淀殿的聲音很奇怪。她的聲音好像是從嘴裡硬擠出來的,說不出的難聽,很像森林裡的怪鳥的叫聲。修理深知,當她發出這種聲音時,意味著淀殿這個女人的精神處於異常狀態。
「夫人生氣了。」修理感到一絲恐懼。
「修理!」淀殿不停地叫修理,顯得越發不正常。她想「問」的是昨天秀賴在千疊敷說的話。
秀賴的原話是:
痛痛快快打一仗!刀折矢盡之時,吾決心與爾等一同戰死沙場!
直到今日淀殿才聽聞此事,為「戰死」一詞所震驚,連忙叫修理來確認此事是否屬實。
「可有此事?」
淀殿向修理確認。修理跪在地上說「確有此事」。淀殿狠狠訓斥了修理一番。不知是因為她情緒激動,還是因為她沒有門牙,修理沒聽清她說的話。不過,修理還是豎起耳朵努力想要聽清淀殿在說些什麼。
「修理,你還算是家臣嗎?」淀殿似乎喊了一句。
淀殿說,家臣就是「食客」。長年以來養著家臣就是為了讓主人不致死於非命。身為家臣竟然心平氣和地看著主人親口說出「決心戰死沙場」這樣的話。修理,身為家臣,你不感到羞愧嗎?
「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修理忍不住這麼想。雖然身在這個時代,可修理身上還保留著濃厚的戰國習氣。他認為首先主人要可靠。「武士」選擇的是可靠的主人。正是因為秀賴宣言「自己也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家臣們才會為秀賴感到高興,發誓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連足輕們也變得鬥志高昂。如果秀賴只想逃命,誰還會死守大坂城?
「這樣才對!」
大野修理這麼想,可淀殿壓根兒不這麼想。
她認為「平常給你們那麼多俸祿,就是為了讓你們在關鍵時刻以身護主」。然而,戰國時代的倫理觀並非如此。武士們離開像今川義元之子氏真那樣無能的主人,聚集到有才能——包括不怕死的主人身邊。
淀殿突然改變了話題。
她往修理的方向走了兩三步,盯著他的額頭,認真地問:「這一仗我們能打贏嗎?」
「必勝無疑。」修理本該如此回答。不妙的是修理沉默了一陣。實際上他根本不認為大坂會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