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軍容

元和元年四月五日,家康已離開駿府,正在前往名古屋的途中。

家康表面上說「前往名古屋參加婚禮」,其實早已向各方下達軍令,動員起了天下諸大名。這點在上文已經提到過。

根據家康目前的情況來看,京都將成為德川方的前沿陣地。大坂方面可能進攻京都的流言早已傳入家康耳中,為此家康進行著緊鑼密鼓的準備。

比如,京都南郊的要塞「淀」這個地方。只要能守住淀,基本上就能守住京都。

家康命伊勢與伊賀的國主藤堂高虎及近江彥根城主井伊直孝「出兵淀城,加強戒備,以防大坂突襲」。

四月五日,藤堂高虎遵照家康的命令離開伊勢津,率兵五千進駐京都南郊的淀。

這天家康尚未到達名古屋。

「四月五日」恐怕是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一天,各方都十分忙碌。

高虎眼下的任務是把淀城修築成前線要塞——疏浚當時已經荒廢的淀城的護城河,重壘石塊,搭建臨時的瞭望塔。

淀城初建於室町時代。世易時移,豐臣政權時期一度荒廢。秀吉娶淀殿為側室後,在這裡修築了行館供其居住。為一介側室興建行館這種事,起碼在鎌倉時代以後的日本權貴中只有秀吉一個人做了。秀吉以京都作為履行公卿職責的政治中心,以大坂作為行政中心,頻繁往來於兩地之間。即使急行軍,往來京都與大坂也要一天時間,在路上休息一晚也沒有什麼不妥。雖說有必要為此修築淀城,可把它變成妾侍住處的做法,很是符合秀吉的作風。對於以身為織田信長的外甥女而感到無上榮耀的淀殿而言,這樣的禮遇多少能夠滿足她的虛榮心。

自從淀殿住進淀城,人們便開始尊稱她為「淀夫人」。

然而,在那之後秀吉修建了伏見城,讓淀殿移居伏見。淀城逐漸失去其存在的價值,成為一座廢城。

當地的土豪在淀城舊址上蓋起小房子,定居下來。到藤堂高虎出現的時候,這裡已經成為土豪的「居住區」。

「火速撤離」,這個十萬火急的命令通過京都所司代下達給了土豪們。因此,當藤堂高虎率領五千人馬抵達淀城時,本丸的房子里早已空無一人。二之丸草木荊棘叢生,即使白天也是一片昏暗,早已變成狐狸的巢穴。一天之內,高虎砍光草木荊棘,平整土地,搭建起了臨時的圍牆。沒有人比高虎更擅長開荒築城之類的工作。戰國武將的能力不僅表現在戰爭中,很多時候也體現在這類工作上。家康之所以讓高虎承擔這個任務,也是因為他在這方面備受好評。

另一方面,在大坂城裡,「四月五日」是個特殊的日子。

前一天,秀賴把城內將領召集到本丸的大殿,下達了一個「重大決定」。

說是秀賴「表決心」也不為過。

秀賴坐在上座。

他瞪大雙眼,滿臉通紅,兩手放在膝蓋上,緊緊抓住腿上的肉,儀容舉止與平時大相徑庭。

倘若生在後世,在這種場合下,秀賴恐怕要發表一番演講吧。可室町時代的禮儀規定身份顯赫的人不能直接與家臣對話。因此,必須由一個代理人來傳達秀賴所說的話。

豐臣家的「總管」大野修理跪坐在秀賴身邊,負責傳達秀賴說的話。

「上旨。」大野修理說完,眾人平伏於地,把前額靠在手背上。上野修理接著說「大人旨意」,眾人表現得十分惶恐,把身體伏的更低。這就是室町時代的禮節。

「駿府老人近日所作所為,人神共憤。」大野修理替秀賴說。這種室町禮儀是為了塑造公卿、將軍的權威而設計的,除了用「奇妙」二字不知該如何形容。這或許是源自日本遠古的習俗——身份顯赫的人,其地位與「神」相當,不可以親自與人交談,必須由侍奉「神」的巫師用人類的語言傳達神的旨意。江戶的將軍接見諸大名時採取這種形式,京都的天皇接見公卿們亦是如此。

秀賴說得頭頭是道。

「予憎家康之失信,於昨冬起兵討伐。怎奈戰事最盛之時,城內意見不一,終致我方困守城內。遂接受家康之請求,達成和議。誰知家康非但不顧太閣舊日情誼,甚而破壞與天地神明之約定,於和議後,實施陰謀詭計,毀我外郭城牆,埋我護城河。彼之暴虐前所未聞。更甚者,彼散布流言於京城,以『大坂將出兵來襲』之名召集大名聚集京城。實在欺人(秀賴)太甚。秀賴即便身為一介草民也無不舉矛相迎之理。家康,放馬過來吧!予決心與汝決戰!若武運不佳,戰死沙場亦無悔!」

這些話不是秀賴親口說的。不過,修理只是把秀賴事先告訴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再怎麼說此事攸關秀賴生死,修理不敢放肆。

聽到秀賴這番話,連譜代老臣們都感到很驚訝,感嘆「大人原來是這樣的人啊。」大坂城內的人都暗傳秀賴是個傻瓜,空有高大的外表。

「不,大人本性不傻。」連持這樣看法的人都認為秀賴生來不知世事險惡,又由女人養在「深宮」,所以還是孩子心性。但從這番開戰宣言來看,秀賴不再是過去的秀賴,而是一條堂堂好漢。

眾人既震驚又感激。這種「感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了大坂城。

就像從秀賴的書法不難看出他是個有才之人一樣,秀賴自有其過人之處。只是與眾不同的成長經歷和生活環境讓他成為了一個只知端坐高台的看客。

後藤又兵衛出現後,秀賴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父性的力量。只要是又兵衛說的話秀賴都願意聽。同時,秀賴突然萌生了一種想要改變自己的衝動。

不妨再來說說其中蘊藏的玄機。

實際上秀賴並不信任大野修理。不過,他的母親淀殿十分信任修理,總是說「修理那麼說的話……」,並把這種觀點強加給了秀賴。

一種觀點認為冬之陣的戰鬥使秀賴一下長大了。秀賴聞到硝煙的味道,登上城樓看見東軍的人馬,並親眼目睹了由後藤又兵衛與木村重成指揮的鳴野之戰。秀賴的外祖父淺井長政、舅父織田信長與父親豐臣秀吉都有著超乎尋常的好勝心。人與人之間血戰的情景,喚醒了秀賴體內流動著的他們的血液。

這些地方總有後藤又兵衛的身影。又兵衛為秀賴解釋眼前的戰鬥,並告訴他自己作為武將的心得。

秀賴之所以如此信任又兵衛,源於木村重成創造的契機。重成乃秀賴乳母之子,二人一奶同胞。對秀賴而言,比起家臣,更像是弟弟、朋友的只有重成一人。重成年紀雖稍長於秀賴,卻從小就陪在秀賴身邊。孩提時代他陪秀賴一起玩,少年時代陪秀賴一起讀書。比起執掌政事的大野修理,秀賴覺得和重成更親也是人之常情。正是這個重成把自己敬畏如師的後藤又兵衛帶到了秀賴身邊。

冬之陣時的戰鬥、為平息冬之陣而進行的外交工作,及其後的事態發展,對秀賴而言是很好的「教材」。比如,這讓他知道了不應該相信母親信賴至極的織田有樂父子,也讓他知道了應該信任什麼樣的男人。浪人將領們曾據理力爭,反對冬之陣時議和。可最終結果如他們所言——外護城河被填埋。這樣的結局無情地暴露了一心推動和談的大野修理的無能。秀賴本身反對那次和談,並再三對修理提及此事。可修理自恃得到淀殿的支持,堅持己見,導致事情慘淡收場。難怪秀賴自此對大野修理深感失望。

言歸正傳,我們說回四月五日前一天的軍事會議。

秀賴說完後,家臣需要派代表上前回答。這只是個形式,由誰來回答早已事先決定。

修理事先在木村重成耳邊說「長門守(重成)大人,請你來回答」。重成這麼年輕,卻被委以如此重任,實屬罕見。修理自有他的打算。政治觸覺告訴他,要拉攏深受秀賴青睞的重成來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在宮廷中長大的修理,身上有這樣的「小政治家」習氣。

修理提出「從新來的人中再挑選一位」,並指名要後藤又兵衛來回答。這比他選擇重成更具深意,意味著後藤右兵衛從此成為了浪人將領中的「一把手」。後藤又兵衛這人說話心直口快,常跟人說「修理這樣的男人對豐臣家簡直有百害而無一利」。這話也傳到了修理耳中。修理之所以還想施恩於又兵衛,是因為考慮到秀賴十分信賴重成、又兵衛二人,他不想被秀賴討厭。

這與織田有樂及其子長賴趕往名古屋覲見家康,通傳豐臣家內情時所說的話「大野修理與後藤又兵衛一派,某某與某某一派」相符。

簡而言之,人選事先已經選定。重成與又兵衛又按照事先說好的,相繼到秀賴跟前獻上答詞。

「屬下早已做好準備。」重成跪伏在地上。他流著眼淚說我們的命本來就是主公的,為主公戰死沙場正是我等夙願。和年輕的重成不同,後藤又兵衛在這方面很有經驗。

又兵衛很清楚這一仗根本毫無勝算。他的願望是在這個華麗的舞台上結束自己的武將生涯,內心深處甚至有些期待這樣的結局。可他沒有說「死」、「戰敗」之類的話。他深知在這種場合必須說些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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