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兩千枚金幣

在人的相貌中,只有鼻子的形狀不會隨意改變。

然而,據勘兵衛觀察:「和第一次見大野修理時相比,他的鼻子的形狀似乎改變了。」

一開始,修理的鼻子是朝天鼻,在他對面能看清他的兩個鼻孔。勘兵衛印象中,那時能看清修理呼吸時鼻子的翕動與鼻毛的晃動。

可自從冬之陣以上了家康的當告終後,大野修理的鼻孔就看不見了。

「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勘兵衛覺得很可笑。他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信心。這個自負過了頭的男人暗暗覺得自己是神。不過,或許真的是他記錯了。說不定大野修理的鼻子原本就不是朝天鼻,別人本來就看不見他的鼻孔呢?

最近,大野修理的鼻頭往下垂著。他一笑起來,鼻翼往兩邊擴展,鼻頭越發垂向嘴唇。

「他那張臉真是越看越奇怪。」勘兵衛心想。勘兵衛這人也很奇怪。他本沒有必要在意修理的鼻子長什麼樣。可他偏偏不把這個無所謂的問題搞清楚心裡就不痛快。於是,他到處向大野府中的家臣打聽這個問題。

有人說:「這個嘛,大人的鼻子一直都是這樣的吧?」

也有人說:「被您這麼一說,好像是不一樣了。」沒有一個人能肯定地回答勘兵衛的問題。每當這種時候勘兵衛都一本正經地訓斥修理的家臣:「這說明你不夠用心。家臣在戰場上必須為主人賣命,怎麼能忘了主人鼻子的形狀呢!」被他這麼一罵,家臣們也無話可說。只是這事本來也怪不得他們。九成九的家臣都是冬之陣時招來的新人,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主人的鼻子現在和過去有什麼不同。

關於鼻子一事,只要問問大野修理的家老米村權右衛門應該就能真相大白。米村當初是給修理提鞋的侍從,如今出人頭地當上了家老,是大野家資歷最老的人。只是,這話勘兵衛很難對米村問出口。米村權右衛門雖然沒有什麼聰明才智,卻是個樸實頑固的人,敬修理如神明。如果勘兵衛敢問他那樣的問題,米村必定勃然大怒。

結果,勘兵衛只好等著阿夏請假回家來。巧的是,勘兵衛入城的第三天,阿夏為了換下春裝回了一趟家。這天夜裡,她悄悄來到勘兵衛住的茶亭。

「啊,就快入夏了。」勘兵衛看著坐在燈影里的阿夏,又一次感受到了時光的流逝。

「能給我泡杯茶嗎?」說完,勘兵衛才注意到爐子里沒火了,又說:「還是算了吧。」

「我給您泡茶去。」

阿夏動作很快。她從床底下拿出一塊熟炭 ,熟練地放到積了一冬天的爐灰上。然後,在爐灰上放上木炭。接著,她從懷裡拿出一張紙,在燭台上點著以後迅速扔進火爐里。令人驚奇的是,火爐里很快升起了熊熊火苗。不知什麼時候,阿夏折了些柴枝塞到木炭下面。不過,或許是因為她的動作太快,勘兵衛沒有注意到。

「這就是這個姑娘好的地方。」勘兵衛頭枕手臂橫躺著,心中感慨道。

「關於你的伯父。」勘兵衛說。

「您說的『伯父』是指主馬伯父嗎?」

阿夏說出大野一族中最有才幹之人的名字。雖說主馬是修理的弟弟,可他不論長相還是性格都比修理好得多,讓人很難相信他們同是大藏卿局所生。作為一個指揮官,他雖然遠遠不及後藤、真田優秀,卻比木村重成略高一籌,頗受新兵愛戴。

阿夏很以主馬為自豪,近來已經不太說起大野一族的當家人修理了。

「我說的是你的修理伯父。」

勘兵衛橫躺著,邊用扇子啪嗒啪嗒敲打火爐邊說。

「他的鼻子……」

「鼻子?」

「以前好像是朝天鼻吧。」

「朝天鼻。」阿夏笑出聲來。被勘兵衛這麼一說,她也覺得修理過去好像是有點朝天鼻。

「可是現在他的鼻頭往下垂了。」

「是嗎?」

阿夏深思起來。她臉上的表情很是困惑。修理的面相很奇妙,這種時候想要憑空回憶的話很難想起來。

「勘兵衛大人,您還會看面相啊?」

「不,」勘兵衛尖銳地說,「你覺得我勘兵衛會相信面相、占卜之類的事嗎?」

他說我只不過覺得近來修理的面相跟從前相比像變了一個人,所以有些在意罷了。勘兵衛說完,阿夏突然反應過來。她說:「是這麼回事吧。」阿夏邊把茶釜 掛在火爐上邊說:

「那可能和面相沒有關係。以前,修理伯父性格有些陰沉,難得露出笑臉。可是,最近不管遇到什麼事他都滿臉笑容。人一笑起來鼻頭自然就下垂了吧?」

「原來如此!」勘兵衛深表贊同。但他接著又說:「可是,也有人笑了鼻子不會垂下來啊。」更好笑的是,這個一臉嚴肅的男人故意咧開嘴大笑。

「怎麼樣?沒有垂下來吧?」

勘兵衛一本正經地問。阿夏笑彎了腰。過了一會兒,她坐起身重新觀察了勘兵衛的長相一番,突然覺得他長得很奇怪。

「……勘兵衛大人的鼻子。」沒等阿夏說完,勘兵衛大手一揮說:

「等等。別提長相的事了。我對自己這張臉實在沒有信心。」

「明明是您自己提起來的。」

「不,我說的是修理大人的長相。」

勘兵衛嚴肅起來。

「我只是想說,修理似乎變了。」他看著阿夏的手,問道,「你覺得呢?」

阿夏停下手上的動作,想了一會兒說:

「我也覺得他變了,而且越變越不好。」

阿夏說修理在年輕女官 中的名聲極差。

「怎麼個差法?」

「……這個嘛。」究竟怎麼個差法阿夏也說不清。不過,修理在年輕女官面前越來越傲慢。不僅如此,過去他拜謁淀殿時還一一經過女官通傳,近來卻像一城之主一樣,不經通報直接往走廊裡面走去。殿內的走廊上有一根名為「連枝柱」的柱子。連枝柱本身不過是由普通扁柏木製成的,可從它再往裡走就是秀賴和淀殿的「私人空間」了。連枝柱旁邊有一間叫「葡萄之間」的房間,阿夏她們這些年輕侍女就待在那裡。現在,修理也不到那兒跟她們打聲招呼就直接往裡走。

「他和淀殿好上了?」勘兵衛突然想到這點。在阿夏她們中間似乎也有這樣的傳言。

「他們有了私情?」

「我想沒有。」阿夏嘴上雖然這麼說,可她的聲音卻告訴勘兵衛她對自己說的話沒什麼信心。勘兵衛確信兩人有了姦情。

「只有情夫才會那麼厚顏無恥。」

「可是淀夫人年紀也不小了啊。」

「女人的激情與年齡無關。」

「不會的。」阿夏似乎只是不願意那麼想。

根據阿夏的解釋,一切歸咎於修理開始認為自己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名將。至於原因,城裡所有人都知道——和談之後,被喻為曠世英雄的駿府老人當著家臣與諸位大名的面,對修理大加讚賞,拚命吹捧他,甚至還對本多正純說「你好好學學修理!快去把他的肩衣要來。」

正純雖然有些不滿,還是把修理的肩衣要了過來。這事讓修理的自信心極度膨脹,以為自己是蓋世英雄。

阿夏說,修理這種充滿自信、凜然的態度讓淀殿感到害怕。聽到這裡,勘兵衛突然大叫一聲坐了起來,嚇了阿夏一跳。

「竟有這樣的事?」勘兵衛那張大臉歪向右邊,打心底感到難以置信。他像孩子一樣一臉天真無邪地看著阿夏,想聽聽她的看法。人們常說的「真正間諜的個性」,是指某個人不會因為犯了罪而內疚,他做某件事不是出於對主人(對勘兵衛而言指德川家)的忠心,而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

「人真的可以這麼天真嗎?」

此刻,勘兵衛迫切想要弄清這個問題。對「人」的理解,是一個與勘兵衛的終生事業——軍事學的創立相關的課題。

「我知道修理很傻。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點像修理那樣傻乎乎的。」勘兵衛說。

據勘兵衛所知,正因為大野修理亮治長是淀殿乳母的兒子,顧及淀殿的顏面,秀吉在世時才賜給他幾千石俸祿,助他維護身為武家的體面。修理這樣的男人如果白手起家打天下,連想當個率領十個足輕的小頭目都難。世事真是變幻無常。秀吉死後,他的正室北政所離開大坂城,小秀賴成為大坂城的主人。實權掌握在了他的生母淀殿手裡,修理這才得以平步青雲。

「太難以想像了。還有人像他那樣出人頭地的嗎?」勘兵衛心想。

淀殿本來就有點不管商量什麼事都「非修理不可」的架勢。

淀殿覺得除了自己人——奶媽大藏卿局和她的兒子大野修理,其他人都不可信。就因為淀殿的這種性格,修理才得以掌握大權。過去,修理還有個政敵——豐臣家名正言順的掌權人片桐且元。可是且元既不刻意討淀殿歡心,又不是她的「自己人」,因此在大坂城內常常被視為「異己分子」。最終,他順應時勢,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