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駿府的茶點

關於自己,日後小幡勘兵衛寫道:

「冬之陣後,我隱居於京都南部狼谷的竹林中。」

勘兵衛隱居的那座庵面向窪地。當時那裡不叫「狼谷」,而是借用了「大龜谷」三個字。這座山谷在伏見深草 的東南邊,往南邊眺望能看見隆起的桃山。桃山上還殘留著過去秀吉建造的伏見城的城壘。從山谷往上看,樹木之間到處露著白色的城牆。冬天這裡很冷。

勘兵衛退隱於此時,寒氣還未消退,地上結出了霜柱。這在上方地區很罕見。他把這座庵命名為「凌霜軒」。勘兵衛早已跟俗世的各位重要人物打過招呼,說自己「想暫時當農夫」。

「俗世的各位重要人物」指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和伏見城代松平定勝等人。板倉勝重故作驚訝,問道:

「農夫還真是讓人欽佩啊。你要種旱田還是水田啊?」

「我想當茶農。」勘兵衛答曰。

「每次新茶下來的時候,分點給我吧。」

板倉勝重這樣說別有深意。言外之意似乎是希望勘兵衛對所司代能有所貢獻。

為了「當茶農」,勘兵衛開墾了這座庵周圍的灌木叢,種上了一百多棵茶苗。當地來給他幫忙的農民說:「茶不適合從幼苗開始種,從種子開始播種比較好。」

勘兵衛並不理會,他說:

「從幼苗開始種就行了。我想早點看到它們發芽。」

說到底,勘兵衛這個人終歸不會真心想當茶農的,他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說到偽裝,對勘兵衛來說,俗世的一切都是種偽裝。或許連他身上這副人類的臭皮囊也不過是種偽裝吧。

阿夏從大坂來拜訪過他。

「大坂城如何?夫人(淀殿)過得可好?」勘兵衛問。

「整日沉浸在散樂(能劇)中。」阿夏回答。

阿夏說雖然淀殿對內護城河被埋一事感到不安,但是不管怎樣她對戰爭結束一事感到非常高興,每日都進行茶道或散樂表演,過著歌舞昇平的日子。

「每天!」

勘兵衛吃了一驚,問道:「她的心情如何?」

「心情似乎也很好。」阿夏說。

勘兵衛感到難以置信。城壘被毀,護城河被埋,只剩下一座光禿禿的本丸了,竟然還有心思在宮中舉行散樂表演!勘兵衛雖然這麼想,可淀殿從小是個大小姐,似乎不知世事險惡。聽說右大臣秀賴也陪著母親一起玩。事到如今,難道他們還相信家康的誠意嗎?

「你伯父怎麼樣?」

大野修理倒沒有盡情安享泰平,他被浪人們逼著好像已經開始一點點修復城池了。

「修復?」

勘兵衛很驚訝。

「正在修復城池嗎?」

「圍上了柵欄。」阿夏天真無邪地說。

據阿夏說,他們認為事到如今不可能再重新挖掘外護城河和內護城河,工程量太大。就在被填埋的地方圍上了擋馬的柵欄來代替護城河。

「此舉不妙啊。」勘兵衛欲言又止。確實不妙。這不是等於在製造讓家康有機可乘的借口嗎?在勘兵衛看來,家康還會再次進攻大坂。家康的陰謀一定是先假裝解散包圍軍,然後再找借口攻打大坂。

「……柵欄呀。」

勘兵衛沉默不語。

「柵欄難道不妥嗎?」阿夏一副請求勘兵衛的表情。

「這姑娘也變了,」勘兵衛心想,「從前這姑娘渾身上下充滿了英氣,現在都蒸發到哪裡去了?」

「你身體不舒服嗎?」

勘兵衛盯著阿夏的柳腰看。

「沒有,」阿夏抬起頭問道,「關於柵欄一事。難道不能用它來代替護城河嗎?」

「不能,」勘兵衛不得不說,「柵欄不過是個心理安慰。如果柵欄前面有上千挺鐵炮,士兵列隊衝進來的話,很容易就會被摧毀。」

勘兵衛突然意識到「這姑娘變得無精打采是在和談之後」。

護城河被填埋以後,大坂城徹底變成了一座只剩下本丸的「裸城」。這姑娘自己雖然沒有察覺,但正是這一點讓她變得精神萎靡不振的吧。

「阿夏啊!」

勘兵衛在火爐旁仰面朝天躺了下去。

「和談很不妙啊。」

「不妙?您是說和談是關東的奸計嗎?」

「我不知道,但戰爭原本就是用奸計累積起來的。被騙之後哭喪著臉,可是愚蠢之極的做法。」

「嗯,愚蠢的……」,阿夏好像怒上心頭,抬起頭說道。剎那間她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眼神變得十分銳利,瞳孔像貓一樣閃閃發光。原來那個阿夏又回到了勘兵衛面前。

「勘兵衛大人,你這麼說太失禮了!家臣可以對主君用奸計嗎?請別忘了豐臣家與德川家原本就是主從關係。身為主家的豐臣家從來沒有想過家臣會欺騙自己,所以就算被騙了這也不是主人的恥辱。」

「這倒也是。」

勘兵衛感到後脖頸一涼。原來如此。德川家早已不認為自己是家臣,可豐臣家還大大方方地以主家自居。

以上就是阿夏初次拜訪大龜谷的經過。後來,大坂的大野修理再三派來使者,向勘兵衛傳達了下述意思:

「請您務必再次入城。這次將授予您寄騎職位,給您安排隨從,讓您擔任大將,指揮一隊人馬。」

第一位使者是修理的重臣岡部則綱,負責指揮五十名寄騎;緊接著來的是修理的乳母兄弟中村八右衛門。最讓勘兵衛覺得吃驚的是,不論哪位使者都雙手合十懇求他,說:

「這是主人懇切的命令。」

比這更讓勘兵衛吃驚的是:「修理竟然還信任我!」

單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豐臣家都是些多麼善良的人。

不管怎樣,勘兵衛說:

「我晚些給你們答覆。」

他鄭重地點點頭,讓使者先回去了。但是,實際上勘兵衛早已沒有了那份心思。最初,勘兵衛雖然是作為本多正純派來的間諜入城的,但其實他暗中有一種十分強烈的想法:

「如果運氣好,我想助豐臣家奪回天下!」

他為自己心底這個秘密的構想雀躍不已。但是,就憑豐臣家那些官僚的能力,別說是天下了,能不能保住一國都不好說。加之外交和軍事由淀殿一手掌控,別說一國就連保住一郡都難。這實在讓勘兵衛感到驚愕,他已經厭煩了。歸根到底,豐臣家輕而易舉就上了家康和談提案的當。看到豐臣家那副狼狽樣,勘兵衛心酸地想:

「簡直就像這座城想自取滅亡,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向了深淵一樣。」

現在豐臣家又一次陷入了家康設下的圈套。家康東歸途中,往上方方面散布了「把秀賴轉封到大和」的謠言。豐臣家自然是十分不安、憤慨。為了反抗家康的無情無義,大坂方在護城河的舊址上圍上了柵欄,又開始招募已經被解散的浪人。這正中家康下懷。他將再次召集諸位大名,捲土重來,攻打大坂。

「豐臣家必將滅亡。但是,在滅亡的地獄之火中,浪人們會進行什麼樣出色的戰鬥呢?」

勘兵衛很關心這件事。他想親眼看見這一切,成為歷史的見證人。這種想法一直在他心底沸騰。但是,如果貿然進城,這把燃燒大坂城的熊熊烈火很可能也會燒到勘兵衛身上。

「那就糟了!」

勘兵衛想:「我對豐臣家本來就沒什麼情義。就算有的話,也只是對阿夏的哀憐而已,但那個和這個是兩碼事。」可他又抑制不住想把「再度入城」的政治遊戲當作人生中最大的冒險去嘗試一番。

「上野要在的話,我倒想跟他商量商量。」

雖然勘兵衛這麼想,可正純陪家康回駿府了,不在上方。

常駐上方且擔當關東要職的人,只有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和伏見城城代松平定勝兩人。

「我去見見他們。」勘兵衛想。

二月,勘兵衛先到伏見城拜見了松平定勝。定勝沒有什麼異議。接著,他又上京拜會了板倉勝重。這位僧侶出身、十分能幹的官吏,沒有立即回覆他。從傍晚開始,他就請勘兵衛喝酒,席間講了各種各樣的故事,直到深更時分他才回答說:

「勘兵衛,這件事很有意思啊。」

又說:「我會把這件事稟告大御所大人。你意下如何?」

板倉勝重這樣叮問,是讓勘兵衛當正式間諜,同時也警告他「不要背叛」。更進一步說,相當於給勘兵衛做了這樣的承諾:

「根據你立的功勞,有可能賜予厚祿,允許你重返德川家。」

勝重的細心謹慎反倒讓勘兵衛不快,心想:「這傢伙對我心存疑慮。」

他覺得勝重「不懂得如何對待武士」。回去的路上,勘兵衛順著竹田街道往深草走去。他邊走邊想「乾脆背叛算了」。想到這裡,勘兵衛就往地上啐口唾沫。這就是勘兵衛這個男人難以駕馭的地方吧。

在此期間,大坂和關東完成了表面上的外交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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