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隱退

戰爭結束了。

為了回駿府,家康離開大坂往東走。接著,將軍秀忠也在大坂解散了各個軍隊,並親自率領旗本軍離開了大坂。

關於「此後大坂該如何處理」,家康已胸有成竹。只是,他必須先告訴現任將軍秀忠。

家康派使者傳話給後出發的秀忠:

「有要事商議,請在遠州中泉等候。」

然後,家康在途中邊悠閑自得地放鷹獵鳥,邊沿東海道前進。一路上,以一天二十公里的速度緩慢前進。

「我得多活幾年。」

對年過七十的家康來說,這已經不僅是自身保健上的課題,而是天下的一大政略。家康很清楚,如今天下的走向完全取決於他的壽命。

「如果我死了會怎麼樣?」

家康覺得:「天下恐怕會大亂吧?憑秀忠是保不住天下的。」

奧州仙台的伊達氏、防長的毛利氏、芸州廣島的福島氏、阿波的蜂須賀氏、肥後的加藤氏,還有薩摩的島津氏,這些都是從戰國的槍林箭雨中走過來、身經百戰的武裝勢力。他們肯定不會乖乖地對德川家俯首稱臣,勢必會對江戶發難。到那時他們肯定會以秀賴作為出兵的借口,進入大坂城,夥同天下有野心的諸侯征伐江戶。

「防止這種情形出現的唯一辦法就是老夫保持長壽。」家康想。

「所以,路上我要慢慢走」成為了家康的方針。「慢慢走」是說日頭還高掛空中就進入下榻之處,讓人替他揉揉腰,在卧室里舒舒服服地待十個小時以上。途中一找到有鳥獸群居的原野,就在那裡停留,把老鷹放在胳膊肘上,親自活動腰腿在山野里奔跑。一路上,家康一直像這樣遊山玩水似的前進。

家康經過了故鄉三河,又路過了一直住到四五十歲的居城遠州浜松。

正值一月初,途經浜名湖畔時,道旁的梅花開得正盛。

「天下再沒有比遠州和駿州更好的地方了。」

中午吃便當的時候,家康一邊眺望遠州灘,一邊好像才發覺似的說。

他所說的好,不是指這裡地處要害或風景優美。於而今的家康來說,是指對他最關心的養生有好處。駿遠(靜岡縣)之地天空遼闊、陽光普照,風兒輕柔,樹葉反射著陽光生機勃勃。家康一貫主張「對於想長壽的人而言,這裡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一月下旬,家康到達遠州中泉。

「遠州中泉」這個地方在世上幾乎無人知曉,但對家康和他的親信來說,卻是個十分重要的地方。從現在往前推五十年,家康剛從三河岡崎城搬到浜松城,就來到了中泉(磐田市),下令「在這裡建一座別墅」。

這位與其說簡樸,毋寧說說以吝嗇著稱的男人難得提出這樣的要求,在這裡簡單修建了一座宅邸。家康的目的是為了在別墅背後那塊丘陵上放鷹狩獵。從那以後,當地人便稱這裡為「御殿場」。可過了十年以後,家康開始吝於花錢維護這座別墅。他給這座建築增加了水田和旱田,把它變成了一座寺院。此後,這裡被稱為「中泉寺」。家康就暫住在這中泉寺里。

家康在這裡遊玩了八天之後,秀忠率軍到達。秀忠的軍隊留宿於包括浜松在內的東海道各驛站,他只帶了幾個親信到中泉寺給家康請安。

家康為秀忠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膳食,讓重臣們陪著一同進餐。

飯後,他們來到另外一間屋子密談。

這就是日後人們常說的「中泉御密談」。

密談的大意如下:現在雖然解除了武裝,但是如果大家膚淺地認為戰爭已經結束,那就不妙了。真正的戰鬥現在才開始。

在座的除了家康和秀忠,只有家康的參謀官本多正純和他的父親本多正信,以及秀忠的參謀土井利勝,此外別無他人。

「再把大坂城護城河的情況說給我聽聽。」

同一件事家康已經讓秀忠說了三次。從這一點來看,家康對於填埋護城河一事好像頗為在意。

「是這樣的。」

秀忠每次都規規矩矩地說同樣的話。

「外護城河已被填平。把圍牆、箭樓、城門統統拆掉扔進了護城河。在那裡修了一條東西向的道路(清水谷附近的東西線)。接著,又開始對二之丸動手,把城牆及那一帶的糧倉、房屋等統統拆毀扔進了護城河裡。現在大坂城只剩下本丸的城牆和一道護城河了,其他地方都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原野。」

「連糧倉都毀了啊。」

同樣的話家康說了三次,每一次他都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我們拆毀了兩個糧倉,把裝米的草袋子源源不斷地運出來,像瀑布傾瀉一樣把米倒進護城河裡。還摧毀了三個火藥庫,同樣也把火藥扔進了護城河裡。」

「好極了!」

家康再次滿足地大叫。這樣一來,已經跟攻陷大坂城沒什麼兩樣了。雖說本丸留下來了,但那裡只不過是秀賴的住處。大坂城作為要塞的價值可以說已經蕩然無存。

「幹得太好了!」

家康說這話並不是誇獎秀忠,他是因自己的計謀徹底成功而萬分激動,反覆咂摸品味這種成功。「自古以來,出現過只憑藉一張嘴就把城池攻陷了的人嗎?」家康說。

「就算在中國也沒有。」

家康晚年從林道春那裡學到了中國的處世哲學和歷史。有時,就連這位踏實的老人也會說些「這在中國也沒有」之類的誇張的話。

的確,這在中國也沒有。

反過來說,像秀賴那樣自己把自己的城池給毀掉的例子,在任何一個國家也沒有吧。

「之後我們就這樣。」

不知道什麼時候,家康在手裡搓了個紙捻。他把紙捻舉起來給大家看,意思是「用它撥弄秀賴的鼻毛,讓他打噴嚏」。

「打噴嚏?」

秀忠反應遲鈍。

「還不明白嗎?就是把這個伸到秀賴鼻孔里。這樣秀賴就會打噴嚏了。」

「就是說要製造戰爭的契機。」土井利勝接過話茬說。

家康點點頭,說:「關於製造契機的計畫,我已經詳細叮囑過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就是讓板倉勝重散播流言。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和談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不更換豐臣家的領國。

家康打算讓人散播流言說「這是家康的奸計」,讓世人都知道「大御所好像打算把秀賴公轉封到大和去」。這樣一來豐臣家必然震怒,一定會為合戰進行準備。家康則立即以此為借口,再次動員全天下的兵馬集結到大坂去。

「這次就輕鬆了。」家康說。

「無需攻城就能結束戰鬥。」

大坂方能固守的城塞只剩下本丸,沒辦法打守城戰,只能出兵野外,而野戰正是家康最擅長的。

「做好準備!」家康說。

「遠國的大名讓他們回到領地後再折返戰場。事先暗中向大名們透露這個消息。」

大坂城開始對浪人進行整頓。這麼做的其中一個理由是「保留浪人意味著對關東還有所顧忌」。

既然好不容易達成了和解,豐臣家必須通過解除戰時狀態來向德川家表示誠意。這是淀殿的意見。

「城內浪人橫行,於秀賴大人無益。」淀殿叫來大野修理,對他說。不過,她並沒有盛氣凌人地命令修理,反倒讓人感覺她在懇求修理。自從達成和解以後——倒不如說自從這座大城塞失去護城河和城牆,變成一座「裸城」之後,淀殿的聲音不再響亮,肩頭也變得消瘦了許多,凡事都給人一種怯懦的印象。

「這對秀賴大人沒什麼益處!」

這句話她一天不知道要說多少遍。當這座大城塞還是豐臣家權勢的源泉時,凡事她都表現出一副強硬的態度。現如今城郭構造的大半轉眼間就被摧毀了,她變得憂心忡忡,覺得「除了仰仗關東的情誼之外,再沒有辦法能保證秀賴的安全」。

就連修理也覺得「這樣一來,浪人們沒有立足之地了」。

在冬之陣中,他們把性命當靶子,那麼賣命,現在反過來因為對秀賴公沒什麼好處就被棄之路旁,這算什麼事呢?

「把物主(將校)以上級別的浪人留下,這樣右大臣大人也會更安心些吧?」

修理這樣一說,淀殿也覺得「原來如此,或許真是這樣」。從那以後,她就把這件事交給了修理處理。

修理嘴上雖然那麼說,可心裡也還沒拿定主意。

首先,關於「沒有了護城河和城牆還能打仗嗎」這件事,他感到很茫然。關於這事,他曾經問過真田幸村的看法。幸村沒說有取勝的把握。不過,他說:

「只要右大臣家有這種運氣的話……戰爭並非全靠兵力多寡和城郭的堅固與否,只要時勢在自己一方,也能一舉反敗為勝。」

幸村引用異國漢高祖的例子和本朝足利尊氏的例子鼓勵修理。關於時勢,幸村一直覺得「只要家康一死,豐臣家就會時來運轉」。

「到那時只要豐臣家振臂一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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