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主馬出使

大野主馬「刺殺家康」的這個計畫完全泄露,傳進了小幡勘兵衛的耳朵里。

大坂城的重臣們有一個無法用「疏忽」一詞來形容的共同點,那就是完全缺少保守秘密的意識。豈止是缺少,大野主馬當著哥哥大野修理的面說他「下定決心前去拜見家康,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來」。可那時修理的軍師勘兵衛也在場。

關於小幡勘兵衛,《繼武家閑談》中有記載說:

小幡於夏之陣前,作為間諜前往大坂守城。

這本《繼武家閑談》中說「小幡勘兵衛制止了大野主馬暗殺家康的計畫」,實際上勘兵衛當場並沒有這麼做。

「太妙了!」勘兵衛一拍大腿說道。

「這太有意思了!」勘兵衛興緻勃勃,對主馬的提案表示贊同。

勘兵衛深知間諜往往必須這麼做。間諜是那些最會強烈地炫耀自己忠心的人,為此他們往往必須不斷地發表極端言論。比如,勘兵衛不得不否定具有現實意義的「豐臣家保全論」,而主張「積極的進攻論」,最後甚至不得不支持刺殺敵將的方案。

「勘兵衛你太激進了。」

大野修理因為這一點而信任勘兵衛,可唯獨這時他皺起眉頭,擺擺手責難勘兵衛「連你也支持主馬的莽撞之舉嗎?」,拜謁過家康的大野修理知道,家康身邊有身強力壯的近身侍衛和大名伺候著,主馬還沒靠近家康身邊就會被按倒在地。

「這麼做註定失敗。」修理說。

弟弟主馬嘲笑哥哥的小心謹慎,說:「如果失敗的話,我死不就完了。」

「你一個人死解決不了問題。」大野修理說。

「好不容易才達成和解,你這麼只會平白給家康提供再次出兵的借口。」

不過,修理又小聲地說:「若是派間諜去則另當別論。」

大野修理認為刺客是小人物還行,如果是大野主馬就麻煩了。主馬是豐臣家的重臣,一旦失敗了後果將不堪設想。

「嗬,派間諜!」勘兵衛嘲諷似的說。

「您打算讓間諜怎麼做呢?」

「比如,」大野修理說,「讓間諜潛入家康卧室的地板下面。」

「此舉未免有些草率。」

小幡勘兵衛說這樣的手段行不通。(家康)在浜松時,把女眷住處的走廊(下面)建得很低,目的是為了便於跳下去。因此,所有住處的地板也都很矮。家康這樣做的真意(本意),就是為了提防別人(間諜)進來,所以偷偷潛入那裡是不可能的。

勘兵衛說從昔日以浜松為居城時開始,家康就十分警惕。為了防止間諜潛入,他把卧室的地板都建得很低。

這件事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過去了。

勘兵衛想「大野主馬說不定真會去刺殺家康」。為了以防萬一,他派人到家康大本營,傳達了「請千萬多加防範」的諜報。

但是,在這條諜報傳到家康那兒之前,家康突然改變計畫動身離開了大坂。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連家康直衛部隊的隊長(寄合隊長)永井直勝都措手不及。家康一度發出了「於二十六日辰時上刻(上午八時)離開大坂上京」的布告,可出發的頭一天——也就是二十五日晚,他進入卧室後又臨時改變主意,下令「現在馬上出發」。話音剛落,家康就穿著便裝往玄關走去。這是家康的策略。他預感「大坂方今夜可能會發動夜襲」,想躲開這個意外。

「一切行動都要保密。隨從只帶身邊的人即可。旗奉行明日動身。」家康說。

旗奉行有莊田三大夫和保阪金右衛門兩人,家康在哪兒,這兩人也必定在哪兒。因為是秘密行動,所以家康今夜把這兩人「扔」在了大坂。

永井直勝對計畫突如其來的變化感到十分憤慨。他對家康說:

「我們已經做好了明日辰時上刻出發的準備。您現在才更改命令,讓下邊的人很為難。」

家康厲聲斥責道:

「右近(永井直勝),你都這把年紀了,連這點小事都不明白嗎?」

家康說:「大坂城裡有很多人不接受議和,他們今晚恐怕會有所行動,引發事端。因此老夫才決定趕緊避開,連夜上京。」

「哪有因為同情下人微不足道的辛苦而失去天下的傻瓜?!」家康措辭這般嚴厲,是因為負責保護他的直勝反應遲鈍,令他十分不快。

第二天,大野主馬與阿玉溯淀川而上。主馬擔任秀賴的使者,阿玉擔任淀殿的使者。

「大坂的使者上京去了。」

這件事,每一個從河堤上眺望淀川的東軍士兵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坂方派出了三艘木板屋頂的船,每艘船上都圍上了印有大大的太閣桐紋的帷幔。

「去了也是被騙啊!」

經過守口驛站時,河堤上有一位武士大聲說。

聲音傳到了船上的阿玉耳朵里。阿玉吃了一驚,立刻伸手撩起了帷幕的邊緣。阿玉抬頭往河堤望去,只見枯萎的蘆葦對面,有一位五十歲上下的武士。他的兩位僕人躬著腰,他自己像雕塑一樣站在那裡。這位武士就像在打仗一樣,一絲不苟地戴著頭盔,握著長刃矛。他的頭盔上有黃金打造的閃閃發光的蜻蜓前立,陣羽織上有水墨畫的龍和金絲銀線的刺繡,怎麼看都像是布陣於這一帶的大名手下的侍大將級別的人物。

看見船的帷幔撩起來,這位武士做出了小小的回應。他露出白牙,「上臈 、上臈」地又打了一次招呼。頭盔面甲下的他,看上去好像在哭泣。

「上臈、上臈。您千萬別上當啊!可別再吃苦頭了!」

遠去的聲音敲打著水面,迴響在以阿玉為首的女人們耳朵里。

「你是哪一位?你是哪一位諸侯的臣下?」

阿玉命令身邊一位名叫小菊的侍女從船舷那裡往河堤上喊話。

「小人不敢報上名來。」武士一動不動地回答。

「我只是因為看見船上的家徽,懷念起過去的時代,才跟你們打招呼。請一定多加小心啊。」

每艘船大概有十個縴夫,他們分立兩岸拉著船前進。隨著船的前進,武士的身影往後退去,不久就消失在蘆葦那一邊。

「那是怎麼回事?」阿玉問侍女們。

其中一個最年長的、名叫阿松的侍女說出了她的推測:

「從那位武士的年齡來看,他可能拜見過太閣,說不定還是太閣家臣的手下,受賜過豐臣或羽柴的姓氏。世易時移,他現在屬於攻城一方。看見帷幔上的天下紋,懷念起過去,所以才跟我們說話。他現在是我們的敵人,儘管不能公開聲援我們,卻想藏身蘆葦叢表達對船上人的支持,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一行人在伏見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主馬騎馬,阿玉坐肩輿進入京都。

家康在二條城裡。

他從老臣本多正信那裡聽說了這件事。

「……他們來了?特地從大坂來的……」

家康罕見地放聲大笑,可他沒再下達任何指示,把兩手放在了手爐上。過了一會兒,家康問正信:

「你感冒了嗎?」

正信行了一禮,走到廊下擤了擤鼻涕。等他再回到家康面前時,家康破例地命令女傭:

「給佐渡(正信)也上個火盆。」

接下來,兩人聊的都是關於感冒的話題。家康對藥物十分了解,細細叮囑正信關於感冒藥的處方。

「但是,比藥物更好的療法是睡覺。把房間弄暖和睡覺就行了。」家康說。

如果說這是家康對此事的指示,那它就是指示。家康與正信之間的會話常常很隱晦,他們主僕二人只要對視一眼就知道彼此心裡在想些什麼。

正信想:

「無論大坂的使者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們見大御所大人。」

既然他自己這麼想,就算不刻意去問家康,家康肯定也是這樣想的。這樣的呼吸節奏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被打亂過。正信決定「我不得不見他們,不過我還是以感冒為由閉門不出為好」。

這與家康現在暗示他的「感冒了你就閉門不出」一樣。

本多正信在二條城旁邊有一座很小的宅邸。那天下午,主馬與阿玉到那裡拜訪他。

正信稱自己「病中未愈」,所以沒有把他們請到書齋去,在病房裡會見了他們。沒有比對右大臣秀賴的使者這樣做更失禮的事。但正信是個精於世故的人,對於自己的失禮再三道歉,然後又說了一些關於感冒的事情。

「感冒好像還是煎葛根湯發汗最好。」正信把家康的話現學現賣。

主馬忍不住說起了正事。不等主馬把話說完,正信一副非常吃驚的樣子大聲說:

「此事當真?豈有此理!」

他們說的還是此前的護城河一事。大野主馬說大坂城的外護城河已經被填平,但十萬施工人員又開始毫不留情地填埋內護城河。不管大坂方如何抗議,工程現場的諸位將領只是一味地嘲笑我們,就連向總指揮本多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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