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人馬往來

有一類人,他們身上有一種戲劇性的性格,包括精神和才能。據說,人的命運百分之八十是由性格決定的。尤其是那些具有戲劇性性格的人,應該更是如此吧。

作為大坂方的全權大使前往家康所在的茶臼山的長門守木村重成就是這樣的人。

以下是茶臼山的題外話。

既然和解已經談妥,那麼茶臼山的「批准」可以說就是個儀式。

儀式的執行者最好是個威風凜凜、英姿颯爽的人。木村重成正是扮演這個角色的最佳人選。

「在女人掌舵的大坂城裡,竟然也有這種充滿男子漢氣概的男人!」

這讓在座的大名們目瞪口呆。

家康本人也吃了一驚。

特別是當重成對身為天下之主的家康毫不畏懼,提出「您的血指印有點淺」的時候,滿座的大名都被這位肩負著豐臣家威信的使節嚇破了膽。而家康本人卻對此淡然處之,並予以重成寬待。

所以這一幕才作為一出大戲一直流傳到了後世。如果沒有這事,重成這個剛年過二十的年輕人,恐怕就不會受後人喜愛了吧。

關於此次重成赴茶臼山的情況,《大坂御陣備忘錄》、《大坂御陣山口休庵咄》、《大坂冬陣記》、《見聞記》等書中均有記載。

甚至有人這樣說:「讓他做我的女婿吧。」

據說說這話的人是伊達政宗,可政宗當時並沒有待字閨中的女兒。恐怕是在後來的種種議論中,有人這樣說過吧。

如上所述,正因為木村重成給人留下了這樣好的印象,所以江戶時期那些想戲劇性審視歷史的民眾——特別是幕末的大坂町人,進一步把重成的配角家康打造成了歌舞伎中的紅臉惡人。這也難怪。家康沒有那種能引起人們興趣的戲劇性性格。

客觀地來看,家康正在緊扣「現實」,一步步推進自己的陰謀。

重成走後,家康跟本多正純商量派遣「批准」使節的事。他問正純:

「我們派誰去好呢?」

本來,本多正純必須作為家康的代表前往大坂城。

「若某前往,恐有損大人威望。」

正純說的話出人意料。正純是家康的老臣。可大坂方的使者木村某某隻是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如果讓正純這種身份的人前往,恐怕有失德川家的顏面。原來如此,家康點了點頭,問道:「誰可以勝任?」

「您的近身侍衛宇右衛門比較合適。」正純說。

宇右衛門就是板倉重昌,幾年後在島原之亂中擔任征討軍主帥,西下戰死。重昌乃人稱「家康賢臣」的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的次子。傳聞他的長兄重宗也是一位很有才幹的人,甚至比他的父親更勝一籌。板倉家在三河武士中屬於頭腦聰明的一族。板倉重昌才能出眾,為人誠實。家康經常把他帶在身邊,讓他擔任秘書工作。重昌今年二十六歲,由於皮膚白凈,看上去顯得更年輕。他俸祿一千二百石,不屬於身份高貴的人。

「和木村某某的身份正相當。」正純說。

家康放聲大笑,表示贊成。

副使從將軍秀忠身邊的人里挑選。選出來的是秀忠的大番頭(親衛隊長)——俸祿一萬石的大名阿部正次(備中守)。正次日後成為德川家很有能力的一位官吏,他發揮自己的本領,得享八萬六千石俸祿,晚年又當上了大坂城代。

二人的裝束與木村重成的殿內禮裝不同,出發時身穿輕便的軍裝——腰上圍腹卷,外披陣羽織。

「木村長門守是穿著一身禮服來的。我們的使者也應該穿禮服吧?」

雖然有人這樣提議,但本多正純下令「讓他們穿輕軍裝前往」。從此處又可以看出德川家在外交上居心不良。本來這次合戰不分勝負,而且和談是德川一方提出來的。既然是無條件和解,那就更沒有什麼勝敗之分了。但是,正純卻讓正副兩位使者穿輕軍裝前往,如此一來,木村重成解除武裝,身穿殿內禮服,就成了投降者的打扮。

人選是當場決定的,而且要立即回禮,所以時間十分緊迫。板倉重昌和阿部正帶著五十個隨從,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茶臼山。

使者們出發以後,家康在茶臼山山腳下的一心寺喝煎茶。剛喝了一口,家康突然發出「嘁」的一聲,把旁邊的正純嚇了一跳。「我給忘了,」家康說,「老夫給忘了,哎!」家康焦急地小聲嘟噥起來。

「您忘記什麼了?」正純仰起臉問道。

家康悔恨不已地說:「我是說誓文的抬頭。忘了告訴那兩個人。」

這裡多少需要解釋一下。那兩人是去拿豐臣秀賴的誓文的,秀賴按上血指印署完名以後,還要寫抬頭。從公文的常識來講,這裡的抬頭應該是現任將軍的名字「德川秀忠」。家康雖然是掌握實權的人,但他的官方身份是前任將軍。

不過,家康認為「必須寫上我的名字」。這一點沒有商量的餘地。照家康的打算,無論和解、誓文,還是正在進行中的「筆本改」(批准),都不過是一場鬧劇。他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撒一個彌天大謊。誓文終歸是一張廢紙,不過是為了填埋總濠而設下的圈套。儘管如此,家康還是覺得「寫秀忠的名字不合適」。從兩人的年齡來看,「豐臣秀賴」與「德川秀忠」簽訂的誓文,公約的有效期太長了。

「如果是老夫的名字,就好辦了。」

家康已經年過七十,照他的壽命來算的話,誓文的有效期很短。家康死後,秀忠如果再次攻打大坂城,就可以說:

「誓文的抬頭乃亡父之名,已經無效。」

家康就是個考慮如此周全的男人,連壽命都在他的算計之中。他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撒手人寰。

「糟糕!應該事先就告訴他們兩個『讓秀賴寫老夫的名字』。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家康略帶埋怨地發牢騷。這時,正純故意笑了一下,說:「您大可不必擔心這點。這可不像大人您呀……」

正純又說:「誓文終歸是一張廢紙,寫誰的名字不都一樣嗎?」

家康沒有理會正純,板著臉說道:

「老夫說不定哪天就死了。秀忠又是那種重情義、瞻前顧後的人,我死了以後他恐怕不會對大坂動手。」

「哎呀,不會那樣的。」正純說。

「這可是我的真心話,」家康說,「秀忠騙不過大坂。如果秀忠殘酷地對待豐臣家,諸位大名心裡會起什麼樣的變化?」現在德川家的天下全靠家康一個人的威望維持著,一想到這些,家康沒法不焦慮。

木村重成回城後不久,板倉重昌和阿部正次到達大坂城玉造口。

為了迎接他們,織田有樂和大野修理的家臣們正在城門那裡等候。看見他們來了,便說:

「畢竟是為了天下太平而舉行的慶典,走這個門不太合適。這邊請。」

家臣們打開大手門,把二人領進了城內。

正如他們所說的「慶典」一樣,全城士兵都解除了武裝。就連守門的哨兵,也都按照室町禮儀頭戴烏帽子、身披素襖。城內的情形與此前茶臼山大本營接待重成時的景象大不相同。單從服裝來看,就不難看出大坂方面對這次和解信以為真,並把今日的「批准」當成了天下的喜事。

兩位使者登上了二之丸。他們繼續往上走來到本丸,看見大野修理正在本丸御殿的玄關處等候。

「真是可喜可賀。」

修理真誠地對他們說。修理為他們帶路,沿著走廊走了很久,把他們領進了大書齋。

秀賴早已在上段落座。作為迎客之禮,當然不能讓客人等候。這與重成在茶臼山受到的德川家的招待之間也有天壤之別。

因為是正式場合,所以淀殿沒有露面。

秀賴一個人坐在上段。與茶臼山的家康身穿便服(布棉襖上套一件茶色小袖,頭戴同樣茶色的兜帽,身穿緞子做的和服褲裙)不同,秀賴一身禮裝打扮,身穿直垂,頭戴立烏帽子。列坐的重臣也沒有一人腰圍腹卷。

「我這身打扮,不妙啊。」

副使阿部正次突然對自己腰圍腹卷,外披陣羽織,一身軍裝打扮前來感到羞恥。

二人落座。

大野修理朝上段行了一禮,向右大臣秀賴通報了兩位使節的姓名。

二人早已跪伏於地。

此後是短暫的沉默。過了一會兒,秀賴才拿起誓文,用雋永的筆跡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接著準備按血指印。

按照室町以來的武家禮儀,在這期間,兩位使節不能抬頭必須一直跪著。可若遵守這種禮節,他們不但看不到秀賴的臉,也無法親眼見證「筆本改」。

板倉重昌是個機靈人,他中途出聲說道:「鄙人有話要講。」重昌按照禮法把臉轉向了負責傳話的大野修理。他兩手著地,把臉稍稍抬起了一點,這樣足以看見坐在上段的秀賴的樣子。他正是為此才說話的。

「恕我冒昧,右大臣殿下的……」

重昌所說的大意是:「聽聞秀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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