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泗川

說些題外話。家康和淀殿生活的年代,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還在世,時年六十七歲。雖然他在經濟上十分困頓,但是其作品《堂吉訶德》已經在西班牙知識分子中家喻戶曉。日本舊曆慶長十年(1605),塞萬提斯出版了《堂吉訶德》的上卷,並開始創作下卷。當家康一步步進攻這座日本戰國時代騎士們最後的堡壘——大坂城時,塞萬提斯這部辛辣諷刺西班牙騎士精神的小說已經快脫稿了。第二年元和元年(1615)夏之陣那一年,塞萬提斯出版了《堂吉訶德》的下卷。日本戰國時代最後的騎士們逐漸消亡的歷史事實,與塞萬提斯通過塑造最後的騎士堂吉訶德,給此前盛行的騎士小說以致命一擊的時期,竟然出乎意料的一致。或許世界歷史原本就在同一氣場中變動吧。

再換一個話題。塞萬提斯通過創作《堂吉訶德》這部虛構的小說,為世人塑造了一位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這為我們後世整理、分類人物性格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比如朋友之間一段很輕鬆的對話,我們只需要說「那傢伙就是堂吉訶德」,就能讓對方了解所提人物的性格特徵。這與莎士比亞為世人塑造的典型人物哈姆雷特有異曲同工之妙,使後世的我們享受了極大的便利。

塞萬提斯、莎士比亞、德川家康的共同點在於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三人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同一年去世。他們都死於1616年,即日本的元和二年。

更讓人吃驚的共同點是,這三個人甚至連去世的月份都完全一樣。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死於4月23日。日本的德川家康則早幾日,死於4月17日。

……不過,筆者開頭寫這些並不是為了讓讀者知道上述那些偶然性。日本歷史上,這一時期正值騎士道大滅亡。日本歷史上雖然沒有出現過上述那樣的作家和文藝作品,也沒能通過虛構創造出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但是,在文字以外卻通過事實成功塑造了一位那樣的典型。在這裡又找到了一個重大的巧合。

「那是個像家康一樣的男人。」

後人對人物進行批判與性格分類時,常用家康來比喻所謂的「老狐狸」。家康與前面提到的兩位文學家的不同點在於,他從年輕時開始一直到去世的七十四年間,在實際人生中塑造了自己的個性。不僅如此,他在人生的最後階段,還表演了一場日本歷史上的「性格劇」。家康雖然沒有寫過小說和戲劇,但是他的才能說不定很適合寫作。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攻打大坂城」這場宏大的實際表演是由他一手自編、自導、自演的,並且給後世留下了「家康」這一典型的人物形象作為遺產。

通過家康的劇本和導演,他的對手淀殿也被打造成女性性格的典型。我們這些後人會說「那個公司里有一位淀君」。

跟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一樣,淀殿的名字也因為便利開始被我們這樣使用。上述世界史中同一時代的相似現象,能否被單純地看成是偶然的巧合?關於這一點,我多少有些愉快的困惑。家康通過導演「大坂之陣」這部大戲,給日本的戰國騎士時代畫上了句號。當歷史的齒輪發出猛烈的嘎吱聲,中世風格的一切即將逝去的時候,登場人物很可能不得不以極其接近本色的典型性格登場,隨後又不得不退場。比如固守大坂城的後藤又兵衛和真田幸村等騎士,很多都不得不扮演堂吉訶德式的角色。正因為如此,他們這些活躍的帶有悲劇色彩的騎士們,才能以「民族英雄」的形象被後世傳頌。秀賴也一樣。前文已經提過,中世的歷史已經進入倒計時,秀賴被這樣的主題逼進了死胡同,最後不得不親自出演一個哈姆雷特式的人物。這在後世人看來,非常不可思議。

真田幸村和後藤又兵衛一開始就對大坂方獲勝不抱任何希望。受戰國精神影響最深的他們,只是想從大坂城的防禦戰中尋求最後一個自我表現的機會罷了。但是,他們與堂吉訶德多少有些不同,至少他們的行動是理性的產物。

當然,他們也設想了幾種「可能會贏」的情況。

不過,每一種情況的成立都構築在「偶然」的基礎之上。

「長期守城為妙。只要長期守城,一定會發生變故。」

所謂的「變故」是指發生對自己有利的意外。

總之,東軍出動了史無前例的四十萬大軍,密密麻麻地布陣於大坂城下的原野、丘陵、池畔、竹林。大軍很容易發生變化。甚至可能發生改變歷史的變化。比如,家康在前線病死。

武田信玄晚年率軍西上時,織田、德川的聯合軍隊在各地連連敗退。織田信長看上去已經嚇得縮成一團,世人也覺得他的命運即將終止。然而,常勝將軍武田信玄的軍隊卻突然從前線撤離,靜悄悄地退回了領地甲州。原來是信玄在前線病故了。當時,幸村還是個少年。那時幸村一族全部隸屬於武田家,所有人都跟著遠征軍上了前線,所以他很了解這個決定歷史的變故。幸村不僅了解,而且也跟武田家的遺臣一樣,心裡藏著一個解不開的心結,還有對「意外」的信仰:

「如果那時信玄公壽命未盡,現在天下應該大不相同吧。」

「只要右大臣家有那種命,就一定會有智謀難以企及的、意想不到的幸運降臨。」

不過,這裡說的是「有那種命」的情況。

幸村頻繁使用「命運」這個詞。在幸村所期待的變故中,不是沒有包括淀殿的突然離世。幸村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裡卻想「即便家康沒死,只要和他演對手戲的淀殿死了,局面就會大不一樣」。政治和軍事的決定權都掌握在淀殿手裡。幸村心想:「從古至今,有哪場戰役是由婦人來掌握戰鬥指揮權的呢?」

「如果淀殿死了,秀賴公的運氣就來了。」

幸村這樣想的理由是,只要目前淀殿一死,秀賴就會獲得自由。只有這樣,秀賴的指揮權才能夠確立。

據幸村觀察,秀賴絕對不是個傻瓜。秀賴雖然像嬰兒一樣不解世事,但這次攻防戰開始後,他已經能接觸到侍女和侍臣以外的人,這使得秀賴一直在改變。能證明秀賴不是傻瓜的另一個證據是,他似乎已經開始認識到「依靠大野修理和織田有樂,豐臣家恐怕難保。戰爭也絕對不會獲勝」。

而且,秀賴接觸後藤又兵衛以後,已經開始覺得「只要按照又兵衛的話去做,一定不會打敗仗」。

這對幸村來說是一個小小的希望。如果秀賴是個傻瓜,那麼他不可能認可後藤又兵衛的才幹。

但是,只要淀殿活著,秀賴就無法擺脫淀殿所信任的織田有樂和大野修理。反倒還會被這兩個人繼續操縱下去。

總之,如果淀殿死了——如果發生這樣的變故,秀賴就可以脫離有樂和修理,讓又兵衛和幸村擔當政治、軍事方面的負責人。

淀殿的旨意在大坂城內幾乎就是「聖旨」。

這位淀殿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幸村覺得「淀殿十分感情用事。不這樣就不是淀殿了」。

對於僅剩秀賴和自己的豐臣家,淀殿心裡充滿了異常的自豪感,和極端的恐懼感——害怕豐臣家滅亡。除了這兩種膨脹的感情之外,她心裡什麼也沒有。幸村甚至覺得她就是個妖怪。其他的感情,比如對別人的慈悲之心,對陣亡者的哀憐之情,她都沒有。更別說感情以外的理性了,淀殿要麼根本沒有,要麼就是雖然生來有,但她性格中沒有形成把理性作為判斷標準的機制。正像曲直瀨道三診斷的那樣:

「心氣鬱結,導致沒有食慾,並引起眩暈。」

也就是說淀殿是癔症型體質。在敵人家康看來,想讓淀殿開戰,只要戳傷她膨脹的自尊心即可。反過來,如果想讓淀殿傾向於講和,也只需刺激她極度的恐懼心就夠了。雖然家康一方有名醫曲直瀨道三在,但是家康根本沒必要向他詢問淀殿的性格。因為家康自己就是一位精於相人之術的名醫,他知道像淀殿這種婦人只有兩處穴道會產生劇烈反應。

因此,家康一方面通過多種渠道提出和談,另一方面通過炮轟淀殿所在的本丸御殿來嚇唬她。進而又通過常高院等婦人告訴她「我愛秀賴就像愛自己的兒子一樣」,讓淀殿放心。同時,家康還故意讓常高院等人看見挖掘坑道的龐大的土木工程現場,讓他們產生恐懼心理——坑道會一直挖到天守閣下面,不久天守閣就會被炸個稀巴爛。

淀殿果然中計了。

「不過。」淀殿心懷恐懼,只堅持一個條件。

「不過,我不願意他們把秀賴大人和我安置到關東去。他們會殺了我們的。一定會殺了我們。如果駿府大人執意如此,我就刺死秀賴,然後自盡。」

這期間,針對和談條件進行談判的使者,幾次前往京極氏的軍營。淀殿的妹妹常高院所在的京極氏軍營,繼續被用作兩軍外交談判的會場。雖說是談判,可豐臣家派來的使者都是女人——二位局、大藏卿局、正榮尼等一干老婦人。

「說服女人還得靠女人。」

出於這種心理,家康派其中一個側室阿茶局與她們周旋。

每次詳細聽完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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