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茶臼山

「戰爭的關鍵在於世人」,被世人稱為「大御所大人」的德川家康對此深有體會。

此番的大坂之戰更是如此。

「如何觸動世人的心?如何恫嚇他們?怎樣駕馭他們?」

家康這個老人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當然,在這種場合,敵人是世人,盟友也是世人。就「世人」這個概念而言,敵我雙方沒有區別。

家康偶爾會說「武士之道在於了解世人」這樣的話。關於家康的武士之道,比如說,前不久,家康在二條城時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當時,家康盤腿坐在上段。左右既有侍臣,也有從京都來的客人——公卿日野某等人,此外還有從大坂城裡逃出來的織田常真入道。家康正在和他們閑談。

「說起來,京都的町人們如何看待此番合戰呢?」

家康微笑著看向群臣,最後把視線停在了日向半兵衛正之身上。

順便說一下,日向氏是戰國時期信州佐久郡的豪族。本能寺之變後,德川勢力深入到甲信兩國時,日向氏加入了德川麾下。日向半兵衛和其他四個人一起擔任先行鐵炮組的組長,俸祿兩千石。他雖然剛年過四十,卻已經禿了頭。因辦事條理分明,半兵衛時常被派到京都市裡收集情報。這些情報一般通過本多正純彙報給家康,難得家康這次當面詢問他。因此,半兵衛抖擻精神,聲音也變得莊重起來。

「是這樣的。京都人都說,看看關東的旗本們吧。人強馬壯,又都是譜代大名。再看看大坂吧。人馬來自全國各地,不過是一群不知來歷(與豐臣家毫無淵源)、為了錢聚集到一起的人。這些人恐怕拿到錢以後就會離開,可能連一場戰鬥都堅持不下來。」

半兵衛說的都是實話。出人意料的是家康臉色一變,厲聲責備半兵衛,把他趕了下去。

「半兵衛,你知道什麼,竟敢口出狂言!不了解武士之道的人,不要裝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瞎說!」

客人們被家康的怒氣嚇得坐立不安。就連寵臣本多正純都無法安撫家康,心神不定地退了下去。

可是,在那之後家康又把半兵衛叫來,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心情大好,笑著對半兵衛說:

「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這個時候,家康才告訴半兵衛剛才那麼說的緣由。

「方才,在座的人很多。在那種場合下,如果像半兵衛你那樣實話實說,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也就是說,如果說大坂那群人拿了錢就會離開,這話很快就會傳到大坂,反而會讓他們產生戒心。他們會互相防範,相互監督,勸對方不要逃走。這對我方而言將是巨大的損失。站在半兵衛你這樣立場上的人,應該充分考慮到日後可能發生的事再說話。這種顧慮就是武士之道。」

《翁物語》等書稱讚家康「名將果然深謀遠慮」。可家康的性格和深謀遠慮之處並未得到後人的好評。

不管怎樣,對家康而言,他的對手是「世人」。

十一月十日剛過,近國的大名自不必說,從遠國來的大名也大都到達戰場。大坂城外的包圍圈基本形成。

「可以出發了。」

家康看清形勢後,終於動身離開了二條城。這一天是十一月十五日。當天家康留宿於奈良。接著,他沿大和路西進,翌日傍晚進入斑鳩,留宿於法隆寺。家康驚訝於法隆寺的規模之大,問身旁的人:「這座寺院也是因太閣的嗜好而建的嗎?」

秀吉還在世時,家康就十分厭惡他的「建築癖」,自然而然認為這個大得可笑的建築物也是太閣的傑作。聽到這話,家康的近身侍衛乾脆地回答道:「正是如此。」也難怪他這麼回答。慶長九年,豐臣家的當家人秀賴讓片桐且元擔任奉行,對這座寺廟進行了大規模的修復,所以讓他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吧。

事後,與家康隨行的工匠中井大和守悄悄對本多正純說,「這座寺廟營造於推古時期,建成已有千年」,糾正了家康的錯誤。

順便說一下,家康靠近法隆寺寺門時,門旁的松樹下有一個頭戴烏帽子、武士打扮的男人。男人低著頭、跪在地上,年齡在三十五歲上下,膚色白皙,眉宇間透著一股清冽。他帶著一個隨從。

「那人是?」

本多正純知道來者何人,把他的名字告訴了家康。男人名叫南部利直,居城位於奧州的岩手郡盛岡。家康當然知道這個奧州大名,只是沒想到身為遠國大名的他竟然到得這麼早。

「來得好。」

家康從肩輿上下來,鄭重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不一會兒,家康爬上石階,走進寺門。南部利直也站起來,加入了隨從的行列。

家康看見這南部利直,心想:

「此番合戰有利於鞏固德川家的天下。」

家康心情大好。能把遠在奧州盛岡的士兵動員到上方戰場上來,從弘揚德川新政權的權威來看,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實際上,這也是有史以來南部家的士卒第一次在上方這個遙遠的地方作戰,世人——包括大坂城的敵人在內,必然會因為「竟連南部家也加入了戰鬥」而震驚,由此得知德川家的威令已傳遍日本的各個角落。大坂城的敵人肯定會領悟到自己擁戴豐臣舊政權的徒勞。

飯後,家康與南部利直閑聊起來。

「你什麼時候從盛岡出發的?」

家康問道。南部說是在上個月的二十三日。這樣說來,南部到得確實很早。

「東海道擁擠不堪吧?」

家康和藹地問。東海道人馬混雜,部隊遲遲無法往前推進,因此南部利直把隊伍交給家老,自己率領二十名手下一路飛奔,先行趕來。「世人」已經到了不得不如此討好德川家的地步。

「士卒們的士氣如何?」

「從物頭到足輕都躍躍欲試。」南部利直說。事實並非如此。對於此次出征,家臣們很猶豫,都說「若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請允許小人辭官回家」。有些人放棄武士的身份回到家鄉閉門不出。特別是下層的足輕和僕人們很不樂意,紛紛離去。南部家不知如何是好,便與住在三陸沿岸的蝦夷人交涉,騙他們穿上足輕的盔甲,把他們帶到上方來。不過,南部利直沒有告訴家康這些內情。

閑談之時,來自加賀金澤的前田利常前來拜謁家康。家康命近身侍衛打開一張六塊榻榻米大小的大坂地圖,問利常對於攻城方法有何高見。利常陳述自己的意見時,家康不時親切地點頭說「這很有意思」、「原來如此,有道理」,以此來籠絡利常。其實家康心裡並不覺得利常的想法有什麼了不起。對家康來說,最重要的是讓舊豐臣系最重要的大名前田利常說出自己的進攻計畫。必須讓人覺得「消滅豐臣秀賴的不是家康,而是以前田利常為代表的舊豐臣系的世人」。不是家康摧毀了大坂,是來自東西南北的世人聯合起來摧毀了大坂。讓事情像這樣發展下去,就是家康所說的武士之道。

翌日——十七日,終日寒風呼嘯。家康冒著寒風一路急行軍:經過大和路的關卡後,下行至河內原野,接著西行至大坂灣一帶,最後到達住吉里,當晚留宿於住吉明神的神官津守氏的宅邸。

「凍僵了!」

家康擔心自己或許太過逞強了,便立即入浴,隨後又讓人給他針灸、按摩。這個節骨眼上,布陣於這一帶的大名——包括藤堂高虎、蜂須賀至鎮、淺野長晟在內的十四人前來祝賀。

「得知主公到來,我等欣喜萬分。」

「怎麼辦?」

家康雖然有些猶豫,擔心身體太過疲勞,但還是起身走到外屋,接受了他們的祝賀。對家康而言,這些「世人」才是他的對手。

家康這天之所以多少有些勉強地急行軍,是因為接到了「在東海道趕路的將軍秀忠終於進入上方,已到達淀川河畔的枚方」的消息。秀忠率領著主力軍。家康必須火速與秀忠見面,制定進攻方針,做好部署。

家康讓使者給秀忠傳話——在茶臼山見。

在地形缺乏變化的大坂,茶臼山可以說是唯一的一座山。它像一顆瘤子一樣隆起在大坂城南、四天王寺一帶的平地上,四周溝渠環繞。從形狀上看,它似乎是古代豪族的墳墓,因不知是誰的墳墓,當地人都稱之為「荒陵」。家康打算以茶臼山為自己的戰鬥指揮中心。它的缺點是與北邊的大坂城相距僅兩公里,優點則是視野開闊。

翌日——十八日,天空中繁星還在閃爍,家康就從住吉出發了。隨行的親衛隊僅有百人。從阿倍野村北端開始是平緩的坡路,爬上坡頂便可看見四天王寺的圍牆。家康終於到達了四天王寺西門。此時,旭日已經升起。秀忠在西門旁的路邊點燃篝火,迎接家康到來。

「真舒服啊。」

家康靠近篝火,伸出雙手取暖。他這天也沒穿盔甲,仍一身輕便的旅途打扮,外著平袖羽織。淺藍色的羽織上綉著老鷹羽毛的圖案,讓人聯想到富裕的商家隱士。

「上山吧!」

家康催促將軍秀忠。秀忠全副武裝,身穿鎧甲,外著陣羽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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