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黨爭

豆大的雨點拍打著地面。

名古屋這座巨大的城池建成不過數年,尚無顯赫高官的宅邸。名古屋城邊上是沼澤一樣的水田,有些路走著走著就突然變成了田間小路。

勘兵衛走在前面,大久保彥左衛門默默無言地跟在後面。

「勘兵衛,這是要去哪?」

彥左衛門終於開口問道。

他們已經穿過了幾條花街柳巷。然而,由於家康的部隊因大雨滯留,每家店都熱鬧非凡,根本擠不進去。

愛知觀音對面有一個直禮森林,再往前是強盜森林。森林裡有幾個乞丐窩。接著眼前出現了一大片竹林。相傳這裡昔日有平景清的宅邸,竹林中棲息著許多黃鶯和鵪鶉。

「就是那兒。」

勘兵衛終於開口說。

「竹林里有女人嗎?」

彥左衛門深表懷疑。

沿著竹林中的小路往前走,有一間茅草屋。勘兵衛一語不發,走了進去。

「看起來不就是普通的農家嗎?」

彥左衛門覺得很奇怪,沒有進門。小心謹慎是三河人武士的特點。

不一會兒,勘兵衛出來了,責備彥左衛門:

「為什麼不進來?」

「這裡……不是妓院吧?」

「不是。不過,我只要來名古屋就會在此留宿。我的女人也在這裡。她有一個妹妹。讓她妹妹伺候你吧。」

「哎呀,你進去吧。」

彥左衛門沒有理會勘兵衛。

「沒本事的男人。」

勘兵衛心想「憑他這樣根本不可能成為侍大將」,可他又覺得不能自己一人獨享女色,便朝屋內大喊:

「阿葭!阿葭!把酒拿到門口來,不用加熱,涼的就行。」

少頃,一個年近七十的老婆婆走了出來。

「這就是勘兵衛的女人?」

彥左衛門嚇了一跳,但他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彥左衛門接過碗。老婆婆傾斜酒壺給彥左衛門倒酒。雨滴無聲地與酒一起滴入碗中。

「快喝吧!要不就變水了。」

勘兵衛說。彥左衛門卻反駁說,照理不是應該你先喝嗎?他的意思是讓勘兵衛先嘗毒。勘兵衛氣得一肚子火,一口喝乾碗里的酒,抖抖碗,甩干酒滴,語帶諷刺地說:

「三河人真是辛辣啊。」

彥左衛門沒有理會勘兵衛,想著:

「對甲州出身的男人還是提防著點為好。」

「勘兵衛,你說的舊相識,就是那個老太婆嗎?你看她嘴癟了,牙也沒了。」

「牙?」

勘兵衛非常認真地說「以前是有的」。

勘兵衛年少周遊各國時,來過尾張。當時「那古屋城」還只是個剛剛修建起來的小土城,四周都是農田。梅雨時節,農田對面的小城像島一樣漂浮著。勘兵衛住在這景清竹林中的老婆婆家裡,幫她抓黃鶯,逗留了三個月之久。老婆婆從少女時代起就擅長飼養黃鶯,靠在這竹林中捕黃鶯,教黃鶯發出各種聲音,然後賣給風雅之人來維持生計。勘兵衛第一次見到老婆婆時,她才約莫四十歲,細長的脖子,笑起來兩眼水汪汪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勘兵衛再也沒有遇到像她那麼風姿綽約的女人。

「那你打算抱著那老婆婆嗎?」

彥左衛門啜飲碗中之酒,透過碗沿一臉嫌惡地看著勘兵衛的臉。「啊,是啊,」勘兵衛回答道,「我說,她有一個小她五歲的妹妹,妹妹還有三四顆牙。你覺得怎麼樣?」

「還是你害怕?」

勘兵衛是真心這麼說?還是嘲笑三河人?

「……」

彥左衛門沒有說話。彥左衛門雖出生於武士門第,可在他小時候,出身於三河農村的足輕性情粗暴,為了比試膽量,流行與母牛交配。成功的話,就會被同伴誇讚為大膽之人。被勘兵衛問到「是不是害怕」時,彥左衛門想起了那個時候的事。不過,這種時候他覺得還是息事寧人為好。

「比起女人我還是更喜歡酒。我在這裡等你。勘兵衛,你不用顧慮我。」

「啊,那你就在這兒等著我吧。」

勘兵衛走進屋裡。

大約半小時後,勘兵衛用手背擦著汗走了出來,披上蓑衣,開始慢慢往前走。彥左衛門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真是個讓人噁心的傢伙!」

彥左衛門心裡雖這麼想,卻已經被勘兵衛震撼的連和他搭話的心情都沒有了。

「去犬御堂嗎?」

勘兵衛回頭看向彥左衛門。這時,二人已經來到了犬御堂一帶。犬御堂里便宜的妓院鱗次櫛比。不過,這裡一般是足輕、僕人來的地方,顯然不適合身為武士的彥左衛門。

「我可是擔任槍奉行的人!」

彥左衛門說道。「槍奉行」乃家康親衛軍中的武官官職,負責指揮長槍足輕,屬於與力級別,手下有十個騎馬的武士。

「槍奉行就不能在犬御堂遊玩了嗎?」

「這還用說嘛!」

「如果說這是三河的風氣的話,就太奇怪了。聽說昨晚本多上野大人來這裡玩了。」

勘兵衛撒了個謊。「什麼?上野?」彥左衛門立刻做出反應。他啐了口唾沫,說道:

「他不過是鷹匠之子。雖說當上了大名,到犬御堂來玩倒也適合他。」

「鷹匠之子?」

「他的父親正信乃鷹匠出身,年輕時曾經謀反。」

「越來越有趣了!」聽到這裡,勘兵衛不禁心花怒放。他或許就是所謂的「天生的間諜」吧。

勘兵衛雖身為德川家的間諜,也很想了解己方的內情。當然,說得好聽點這是「為了軍事學」。

彥左衛門所在的大久保家是德川家多年以來的家臣,其一族被稱為「三河大久保黨」。雖歷代舉全族之力為德川(松平)家出生入死,可用彥左衛門的話來說,他們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眷顧。他說「阿諛奉承之人沒有立下任何軍功反而飛黃騰達,我們的族人卻如同被馬穿壞了的草鞋 」。

彥左衛門的兄長忠世是大久保本家的當家人,為相州小田原的城主,俸祿四萬石。秀吉還在世時,忠世便已病歿。繼承家業的忠鄰極富謀略,被稱為「才幹超群之人」,由此被家康看中,命其輔佐江戶將軍秀忠。而與本多正信成為同僚一事成了忠鄰不幸的根源。

「被排擠掉了。」

正如彥左衛門所言,本多正信絞盡腦汁,為使政敵沒落,設下了重重陷阱。忠鄰最終掉了進去,於這一年領地被沒收。因為發生了這起有關瀆職的大案件,除了彥左衛門,享有盛譽的大久保黨沒有其他人得以進入這次的從軍名單。

「狐狸精!」

彥左衛門穿過犬御堂,向格子門裡吐了口唾沫。格子門裡的妓女以為他在罵自己,也惡狠狠地破口大罵。彥左衛門未加理會,繼續對勘兵衛說:

「勘兵衛,你聽說過嗎?本多家的老狐狸(正信)在大御所大人年輕時,干過罪大惡極的事。」

「你指『一揆』一事?」

「是的。」

彥左衛門點頭稱是。永祿六年秋,家康二十一歲時,發生了「半數家臣突然逃走、謀反」的重大事件。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三河一向一揆」。從屬於一向宗(本願寺)的家臣們,打著「主從之緣只有一代,與阿彌陀如來的緣分卻是永遠的」的旗號,以下犯上。家康花了半年時間才平息叛亂。事態平息後,家康赦免了所有謀反的人,允許他們官復原職。只有幾個主謀逃出了三河。曾為鷹匠的本多正信也是主謀之一。身為此次叛亂的軍師,他感受到了生命危險。在那之後,他徘徊于越前一帶,後來重新回到了德川家。回歸後,他從足輕做起,平步青雲,最終成為家康唯一的謀將。

「這就是家康的厲害之處。」

勘兵衛無法認同彥左衛門的不滿。本多正信不過是區區一個鷹匠,卻煽動、組織起那樣一場聲勢浩大的叛亂,與家康進行了長達半年勢均力敵的較量。要說謀略,三河武士中無人能與正信相提並論。

順便說一下,被稱為「戰國第一陰謀家」的松永彈正久秀某次見到本多正信,驚嘆:

「一說到德川武士,我本以為都是戰場上橫衝直撞的武士,想不到竟然有彌八郎(正信)這樣的男子。他為人既不強勢也不軟弱,格調高雅,不卑不亢,絕非尋常之輩。」

家康想必十分重視這位如寶石般珍貴的政治參謀吧。

「正信、正純父子哪裡有什麼軍功!」

只知喋喋不休,拚命抱怨的大久保彥左衛門之流,哪裡懂得本多父子的功績呢。

「豐臣家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勘兵衛想到。秀吉死後,文吏派的石田三成等人與武斷派的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人之間無休止的黨派之爭,導致豐臣政權分裂。武斷派在關原之戰中支持家康,以致天下最終成為家康的囊中物。

「德川家也發生過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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