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名古屋城

小幡勘兵衛之所以迫切希望拜謁家康,與他的「軍事學」有關。

後來,勘兵衛成為日本軍事學——這個滑稽又帶著作弊性質的學問的鼻祖,也成為江戶初期軍事學流行的源頭。不管怎麼說,他想見家康一面。毋庸置疑,即將開始的合戰是日本最大規模的戰爭。勘兵衛的立場十分奇妙,既屬於德川方又屬於豐臣方,對雙方的內情都了如指掌。他想見見意欲掀起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戰的家康,看看「家康臉上有什麼樣的表情,是什麼樣的心境」,好給後人做「證人」。用勘兵衛的話來說,這是極為純粹的「學問上的追求」。勘兵衛之所以成為間諜也是源於這種追求。

然而,家康方的本多正純卻用一句「拜謁家康之事無望」打破了勘兵衛的希望。就連蜂須賀蓬庵,也被本多正純自作主張哄走了。其他外樣大名們也擔心自己被懷疑,紛紛表示:

「請務必、務必讓我們拜見大御所大人!」

很多人甚至把與家康交好的家老級人物派到他軍中,不過家康都沒有接見他們。

「一個個見他們太麻煩了。」

家康把一切全權交給本多正純處理。和太多人見面容易疲勞。「主帥」在部下面前本應該是個最優秀的演員,可對年逾七十的家康而言,這變成了一件麻煩事。

「上野,你好好處理。」

家康把這方面的雜事交給了正純。這一路上,他有時候從早到晚都待在寢室里,讓年輕侍女給他揉腰。在這個時代,沒有比家康更重視自己健康的男人了。他經常說,年紀大了最忌積勞成疾。行軍容易疲勞。家康希望能當天把疲勞緩解。

「不這麼做,以我年過七十的身體,沒法指揮這樣一場大戰。」

家康說道。仔細想來,德川家的新天下全靠家康一個人的性命維繫著,就像被一股絲線吊在半空中一樣。家康若死去,新天下也將覆亡。這樣說來,支撐著德川新天下的既不是本多正純那樣的謀臣,也不是譜代大名,而是家康身邊以阿茶局為首的一干侍女。

她們給家康的腳做針灸,給他揉腰,到了夜裡,還要不停地撫摸家康的皮膚直到他睡著。說是這群人在支撐著天下也未嘗不可。

十七日,家康到達名古屋。

名古屋城是家康第九子義直的居城。這一年,義直十四歲。他是關原大戰勝利後侍女阿龜給家康生的孩子。家康對這少年甚是寵愛,說「這孩子是德川天下的鵝卵石」,由此給他取名為五郎太丸。修建城堡的石牆時,光用大石頭牆容易倒,所以要用河灘上的鵝卵石塞進縫隙里加固。用家康的話來說,義直承擔的就是這樣的使命。這是個極富實用性的命名,很符合家康的個性。

這個少年此時不在名古屋城。昨日,他由付家老成瀨、竹腰二人輔佐,率領一萬五千人的大軍離開了名古屋,前往大坂。

家康到達名古屋那日,天正下著雨。

「這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啊。」

勘兵衛越過屋檐仰望鉛灰色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勘兵衛與家康率領的軍隊同行。

「回大坂,還是就此加入德川家的戰鬥隊伍呢?」

勘兵衛還沒做出決定。他很少這麼猶豫不決。他想抓住機會見家康一面,因此加入本多正純的軍隊,從岡崎來到了名古屋。

「明天的雨勢會讓部隊止步不前吧。」

勘兵衛嘴裡嘟囔著。這時,本多正純正好從廊下穿過,看到了坐在客廳對面的勘兵衛的背影。

「他還在啊?」

正純覺得奇怪,從榻榻米上斜穿過客廳,站到了勘兵衛身後。勘兵衛坐在廊檐下。他回過頭來,連忙端正坐姿,向正純施行了一禮。

「勘兵衛,這雨何時能停?」

正純問道。正純知道勘兵衛無所不知,尤其精通天文。

「今夜將降大雨,明日雨水滿盈,一直到後天正午過後雨才會停。」

「你連這種事都知道?」

正純覺得有些可笑。

「方才,」勘兵衛非常認真地說,「我用手指捻了一下地板下面的干土,用這樣的方式預測出來的。」

「哦?地板下面的土?」

「若在下言中,能否讓在下拜謁大御所大人?」

「拜謁乃無用之舉。」

正純說道。家康陣營中最忙碌的正純,似乎也在百忙之中得到了一絲喘息的時間。他叫兒小姓拿來了折凳。一般說來,在軍營里,即使有榻榻米也要坐在折凳上。

「勘兵衛,你見過山口半左衛門重政這個老人嗎?」

正純開口談起這個奇妙的話題。

「知道,他可是歷盡了磨難啊。」

勘兵衛點頭表示知曉。

說山口重政是個歷盡磨難的人並不為過。山口家原本是統領尾張愛知郡星崎一帶的豪族。織田信長在尾張崛起後,重政率全族人跟隨了信長。不久,他被安排到織田家家老柴田勝家旗下,勝家又把他安排到了部將佐久間信盛手下。柴田勝家被秀吉消滅後,重政投奔了織田信雄(信長次男)。隨後,信雄一舉被秀吉打敗並投降,重政又投奔了家康。家康賜給他五千石的高祿。

「山口半左衛門是個聰明人。」

重政並非三河人,家康卻讓他參與策劃身邊的政治機密,恐怕也是因為重政歷盡磨難、深諳世故的緣故吧。在家康奪得天下後,重政得到常陸牛久一萬石的俸祿,獲封但馬守,躋身大名行列。在德川家,他既是大番頭(近衛隊長)又負責上奏天皇,以武官的身份兼任文官,連大大名都忌憚他三分。無奈,卻被同為家康謀臣的本多正信陷害,捲入瀆職案中,與小田原城主大久保忠鄰一起失勢,以致領地被剝奪,被迫蟄居於武藏越生這個人煙稀少的小山村。對重政來講,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成為浪人。

「半左的愚蠢之處在於他精神異常。」

本多正純說道。正純與其父正信受到家康寵信,參加機密計畫,所以視一度手握大權的非三河人山口重政為政敵。

「嗬,神經錯亂嗎?」

「因貪得無厭而癲狂。」

山口重政蟄居於武州越生的山村。一天,天色眼看著陰沉下來,庭院里的栲樹被雷擊中。同一時刻,他得知大坂舉兵一事,接著又聽說了家康從駿府出征的傳聞。

「就是現在!要從這第三次的浪人生涯中脫身,可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那個吃盡苦頭的傢伙看到了這一點。本多正純厭惡地說。

就算山口重政想以浪人的身份出征,可他沒有家臣,所以不可能立下得以回歸德川家的大功。冥思苦想許久,一個想法突然湧上重政心頭,那便是「單槍匹馬殺掉秀賴!」。

幸運的是,重政是被德川家拋棄的浪人。

以「對德川家恨之入骨」為由跑進大坂的豐臣家,或許能贏得信任並受到重用吧。如果得到重用,便能夠接近秀賴。抓住接近秀賴的機會,寒光一閃,拿刀刺進他的腹部,就能夠立下德川方的頭號功勞。當然,山口重政一定會被當場殺死。不過,他的功勞應該能夠得到家康的認可。憑著這份功勞,其子重信必能得享重政舊日的俸祿。山口重政打著這樣的算盤。

「讓人驚嘆的執著……」

勘兵衛一邊聽一邊想道。

「那,那位老人怎麼樣了?」

「與妻子訣別。」

「訣別之後呢?」

「急忙趕到箱根去了。」

正純說道。

箱根的關卡早就接到了戒嚴令,不可能讓這戴罪蟄居的老人通過。無奈之下,老人只好從箱根用紅字給阿茶局寫了一封求情信。

「本以為是紅字,想不到竟然是血書。十有八九是殺了只狗,用狗血寫成的吧。」

「不會吧?」

勘兵衛苦笑著說。所謂政敵,不把對手塑造成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絕不罷休。重政寫了封血書。

他在信上陳述了自己想要「殺掉秀賴」的計畫,希望獲得家康的同意。若不在事前獲得家康首肯,即使重政殺死秀賴併當場死去,也是白死。

「俗氣的計謀!」

正純從嘴裡吐出這句話。

「那,大御所大人呢?」

「主公啊。」

正純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說起了與家康有關的其他事。

「這十幾年來,主公沒有比這幾天心情更好的時候了。」

事實確實如此。這一時期,本多正純給藤堂高虎寫了一封信。

「大御所大人聽聞事情原委,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年輕了許多」是這一時期家康給人的整體印象。勘兵衛入了迷似的聽著正純的話。

正純接著說道,家康在駿府城得知大坂舉兵一事之時,突然手握大刀,用力蹦起來,作勢揮刀,輕鬆跳上了壁龕。家康想必是喜出望外吧。

「大坂,正中下懷。」

家康心情無比雀躍,動作也十分「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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