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離開九度山

「大坂方必定會來邀請我」,幸村預測。

「若有陌生旅人前來,無論僧俗,都請他進來,好好招待他。」

幸村囑咐家臣們。秀賴派出的使者大概會打扮成僧侶的樣子悄悄潛進來吧,幸村想。

紀州國主淺野家對九度山的戒備森嚴起來。幕府京都所司代的指示傳到了和歌山。他對淺野家下達了「嚴密監視真田家」的命令。

淺野家受幕府委派監視真田一族。昌幸死後不久,他的妻子——人稱「山之手大人」的幸村的生母也因病隨他而去。只剩下一個側室,也在第二年抱病而亡。如今蟄居九度山的真田家族只剩下幸村、他的妻子和他們生的兩男兩女。除此之外,還有真田家的家臣。

「別讓他逃走!」

淺野家暗中指示九度山的大庄屋和庄屋們。

不過,要說這個指示嚴格到什麼程度,則是一個疑問。淺野家極為同情昔日同為豐臣大名的真田氏,經常說「如有不便之處儘管告知,不要客氣」,且從不干涉真田家的所作所為。

另外,九度山及其周邊的庄屋、富農對這位流亡的大名浪人,也是既同情又尊敬。從昌幸在世時開始,真田家的態度就令他們心生敬意。

幸村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中。

「早晚大坂會派使者來的。」

關於這一點,幸村早已不再猶豫,他決心應邀進入大坂城。成功與否暫置不提,想再一次在世間揚名立萬的慾望令他熱血沸騰。幸村不是愚鈍之人。分析東西局勢,他得出了大坂方七成會輸的結論。幸村沒有城池、領地,就算輸了,也沒什麼損失。「死後若能留名,則死而無憾」,這是經歷了戰國時代的浪人們共同的願望。身處太平盛世的人很難理解這種死也要賭上一把的強烈情感。

最重要的是,幸村如今的生活與身處牢獄之中無異。這種監禁持續了十四年之久。逃破牢籠的行動本身對幸村有著致命的誘惑力,足以令他不計任何代價。

進入九月,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正午過後,三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一路頂著風,低著頭跑進九度山村,來到幸村的老臣池田長門家中。長門家裡沒有鋪榻榻米,只有四個鋪著木板的房間,中間用拉門隔開,呈田字形排列。

池田長門鄭重地接待了他們。他脫掉了幹活時穿的衣服,換上窄袖便服與他們對面而坐。

「我是大野修理亮治長的家臣米村權右衛門。」

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自報家門。世人皆知他是大野修理的家老。

米村權右衛門原本乃為大野修理亮治長提鞋的僕人,大坂之亂前被提拔為武士。才幹出眾,勇氣過人,治長對其眷顧非常。

這個人物在《碎玉話》里也出現過。「大坂之亂前」是一個大概的記載,米村在關原之戰前就已被提拔為武士。

另外兩人也是大野家的家臣,身材均十分高大。

「主人修理本應前來造訪,但礙於世人耳目,故派鄙人作為飛腳前來拜訪,實在惶恐。」

米村表現得極為謙遜。他說自己不是使者,是飛腳。也就是說,身為豐臣家家臣的家臣,他帶來了前右大臣秀賴的書信。米村借用池田家的一個三寶,從懷裡取出用油紙包著的信擺在三寶上,隨後與主人池田長門一起退到了別的房間。房間里只剩下三寶。米村行了個跪拜禮,就像秀賴在那裡似的。

「真是個好武士啊。」

池田長門佩服地想。長門跟隨已故的昌幸馳騁沙場,如今已六十多歲,每天在田間勞作也感覺力不從心了。其子名十藏,是個三十齣頭的壯漢,平日里在幸村跟前伺候。十藏向真田的宅邸跑去。說是跑去,其實穿過後院的一堵牆,就是幸村的宅邸。

「不是大野修理親自來的嗎?」

幸村對此稍有不滿。不是因為他妄自尊大所以不滿,而是因為若大野親自前來,幸村有些話要提前跟他說清楚。主要是關於「是否能讓我執掌令旗」一事。幸村認為若不一開始說清楚,之後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麻煩。

幸村從後門進入池田家,走進屋來。米村權右衛門及兩位使者跪拜在那裡。幸村雖是浪人,官位卻是從五位下的左衛門佐。

幸村面無表情地從跪拜於地的米村身旁走了過去。這是因為隔壁房間擺放著秀賴的親筆信。他走進那個房間,行了一禮後打開了信。

「進城來輔佐我吧。」

信里表達著這樣的意思。讓幸村感慨的不是佑筆華麗的辭藻,而是秀賴的書法。字裡行間透著大氣,讓人覺得秀賴是個豁達之人。

「我年少之時,曾在大坂和伏見近身侍奉過已故太閣殿下,見過右大臣家尚在襁褓和蹣跚學步時的情景。如今一閉上眼,當時大人的樣子仍歷歷在目,想不到已經長這麼大了。」

幸村對權右衛門說。

隨後,池田家辦了一場簡單的酒宴。

幸村什麼話都沒有說,始終默默無語。從他嘴邊的微笑就可以看出,他絕對沒有不高興。

第二天一早,米村權右衛門及另外兩人一副商人打扮,把斗笠壓得低低的,離開了池田家。他們打扮成了去大坂經商、販賣真田繩的中間商的模樣。他們的行李里有幸村給秀賴親信的回信。

「願為右大臣家效犬馬之勞。」

幸村應了大坂方之邀。

接下來就是如何從九度山脫身的問題了。家族及隨從人數眾多,不可能一次全都離開。

「分成幾次,讓女人打扮成男人的模樣,花些時日讓人數自然地減少,如何?」

池田十藏等人進言。幸村說那樣反而更危險。把所有人分為十隊,各隊人馬依次離開,作為方案來說似乎可行,但發生事故的概率也會隨之提高。期間哪怕一隊人馬行動失敗,之後監視便會加強,就很難再脫身。幸村考慮的是所有人能夠同一時間從九度山消失的方法。

在這期間,還有很多必須做的事。比如說,招募士兵。派密使給信州的舊臣們送信,讓他們「來效忠自己,帶上足輕們」。兄長信幸是德川家的正規大名,自然不能勸誘他的家臣。於是,幸村勸說了在昌幸與他沒落後解甲歸田或成為浪人的舊臣。

近來,紀州國主淺野家也對真田主僕的動態變得敏感起來,囑咐九度山及其周圍的村落「若發現真田欲離開九度山就出手制止。鎮壓不住,殺無赦!」

有很多本來就對真田家友善的庄屋、富農,他們派長工來到真田家臣家中,私下通知他們「務必小心」。

順便提一下,戰國時期兵農尚未分離,德川時期的庄屋階級就是戰國時期的鄉村武士。他們平日務農,緊要關頭便從屬於一方勢力,率領族人、村民與佃農出戰。到了豐臣時期,秀吉的基本政策之一是使兵農分離。他發布《搜刀令》,禁止農民擁有武器。然而,此舉並沒有改變百姓勇猛的心態。在幸村生活的時代,附近村落里仍殘留著濃厚的戰國風氣。在畿內,特別是紀川沿岸,其民風之彪悍是其他地方無法企及的。這裡的人們,在南北朝的長期戰爭中,住在學文路的生地(恩地氏)從屬於楠木黨,作為南朝的一支隊伍堅持抗戰。戰國時期,這裡進一步發展出雜賀黨和根來黨這樣的大集團,始終與織田勢力對抗。

「乾脆把那些百姓的頭目召集起來,徹夜款待他們,趁他們喝醉之際迅速逃離,如何?」

雖然有人向幸村提出了這樣的方案,但幸村並不贊同。順便提一句,自父親昌幸那一代開始,真田家就經常在真田宅邸宴請庄屋與富農。也因此,百姓們對真田家特別親切、崇敬。同時,那也是已故昌幸的目的。昌幸一直在等待機會到來。一旦到逃離的時刻,即便紀州百姓性格再暴烈,面對平日里交杯歡飲、親密無間的真田主僕,從情義上他們也沒法隨便出手。

「算了,總會有辦法的。」

幸村決定九月二十五日離開九度山,加快了各項準備工作。

在那之前幾日,真田家通知各村的長百姓 「本月二十四日,在蓮花定院做法事」,宴請他們。

長百姓們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真田家雖然落魄了,可仍是大名。大名家法事多是常識。只是幸村亡父昌幸和生母的三周年忌早已過去,七周年忌又為時尚早。

「是哪位大人的法事呢?」

有人覺得奇怪。後來才知道是幸村的伯父真田信綱與真田昌輝的法事。二人效忠於武田勝賴,於天正三年五月參加長筱之戰,與織田-德川大軍交戰時,被織田軍的子彈射中,戰死沙場。

長百姓被叫去參加真田家的法事已成慣例。這也是得益於已故昌幸的深謀遠慮。

這日午後,太陽剛剛西斜,長百姓從各個山谷中的村子趕來。長百姓大多數是騎馬來的。從他們騎馬而來也可以看出,德川時期被征服變成所謂「土農民」的這個階層,仍保留著戰國時期鄉村武士的習氣。大約來了二十人。

「把他們作為人質」是幸村的計畫。不久後,酒宴開始。

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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