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淀堤

片桐且元必須從大坂城撤出。應撤回之處是其居城茨木城,在現在大阪府茨木市境內。

茨木城在大坂城東北方,路程二十公里,直線距離十五公里。途中是一望無垠的淀川平原,沒有阻擋視線的群山,因此天晴時,可從大坂城天守閣遙望茨木的這座小城。

走在今日的茨木市街頭,城堡遺址也全然變成了住宅區,在據推測可能是本丸遺址的地方(茨木市片桐町的茨木小學的校園),豎著一塊石碑。其餘古迹,還有附近的一處延喜式的古社(茨木神社),據說神社大門曾是且元茨木城的城門。然後便什麼都沒了。唯有大手町、二之丸之類的地名還保留至今。

且元如今仍在大坂城的府中。聚到院內的人馬一解散,城內便平靜下來。

不過,也只有幾個小時而已。淀殿的使者再次從本丸御殿飛赴而至。

「你去出家吧。」

使者帶來了嚴厲的命令。說的可不只是落髮為僧那麼簡單,而是交出食祿封城,然後滾蛋。

「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最近數日,且元首次露出笑臉。從且元主觀視角而言,他認為無人比他更忠心於豐臣家了,他費盡心力與關東周旋,討價還價,終於帶著永保豐臣家和平安泰的對策回到大坂,不料不僅被人指為殘暴不忠的亂臣賊子,就連性命都岌岌可危。

——既然如此,只有(在自家宅院)死守到底了。

他試著嚇唬對方,而本丸似乎真的畏懼了(且元是這麼猜測的),連忙讓大野修理等人退兵,所以且元也讓自己的人馬恢複了日常態勢。

(不過,不會就此罷休吧。)

剛一想到這裡,「出家驅逐」的命令便下來了。而且還是淀殿的命令。淀殿的使者帶著她的親筆命令而來。

——真是豈有此理!

且元勃然大怒。自己侍奉的主公可不是那個女人。自己一直以來侍奉的都是前右大臣秀賴,即使要將自己掃地出門,也應是秀賴的使者攜秀賴的命令書而來才是。那女人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不就是已故太閣的側室而已么?那女人有什麼權力處罰罷免豐臣家的家老?!

(古往今來,還真沒有一人遭遇過如此荒唐之事。)

且元眼下只能笑了。

還有一事讓他笑了。

(如此便一事了,百事了了。)

有了這驅逐令,他就再也不用夾在關東與大坂之間兩頭受氣了。且元終於解放了。既然如此,他便可以被驅逐為由,利用這個理由,堂而皇之地從這座城裡撤出。

且元必須寫回信給淀殿。但是回信還有什麼可寫的?

「悉聽尊便。」

他寫了封回信,大概意思便是這四個字。文章有數行。不過有段內容實在令人吃驚,寫的是:「某從駿府帶回的三條要求,並非出自大御所大人的授意」。且元推翻了前言。

——這三條要求(讓秀賴與淀殿移居江戶,交出大坂城。作為回報,封國任君挑選。)是家康的意思。

這是他之前說過的話。事到如今,且元竟說那並非出自家康授意。

「是某自己的想法。」

他如此寫道。他的想法是萬一戰爭爆發,家康也可避免被人罵為「殘忍的戰爭販子」。且元是個細心周詳的男人,在這關鍵時刻,且元決定由他一人為家康背上「殘忍無道」的罵名,以此來向家康表示忠心。他的確是個「忠臣」,不過為了保身求全,他的行動總是很複雜的。從豐臣家的忠臣轉變為德川家的忠臣,其關鍵就在這封寫給淀殿的回信當中。回信接著說:

「此計確實是我一人所想,但御家要永世安泰,就只有此計可行。(屬下深知此事不是屬下該說的,但為御家著想,屬下還是不得不說。)」

他接著說,「如此,日後無論發生何事,還請主公自行定奪。」

他的意思是任你如何折騰,一概與我無關。恐怕也少有人會向主人呈上如此不遜的回信吧。但且元必須這麼做。考慮到以後的身家性命(在德川家的仕途),同樣是掃地出門,他要在眾人矚目之下,被高調地掃地出門,至少要讓關東或世人都清楚認識到「且元已被主家逐出家門」。若非如此,倘若他不清不楚地出了大坂城,日後勢必會惹來關東的猜忌。

——且元依然是心向大坂吧?

眼下需要高調些,鮮明些。為此就需要激怒淀殿。他希望最好能被人踢著趕出城門。

果不其然,淀殿已然被怒火沖得兩眼發黑,任怒氣在臉上橫衝直撞。

「市正的背叛、二心,據此可見。雖說自古便有背叛主公之輩,可即使十惡不赦之人,在背叛時也會心有愧疚。然而市正這封回信傲慢無禮,無恥之極。古往今來也從未有過如此可憎可惡之人。」她大叫大嚷。

「命他馬上切腹!」

她猛烈地左右擺頭,不停對大藏卿局和宮內卿局說。大藏卿局探起身子,連連安撫「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話雖如此,可如今也已清楚市正是得關東授意之人。正因如此,命他切腹才是危險之舉。若關東以此為借口挑起戰火,大軍壓境,那該如何是好呀?」

這個老婦人事到如今依舊認為只要不惹關東生氣,便可避免一戰,她仍然無法從這種觀念中跳出。她想法之所以如此單純,是因為還對駿府的經歷念念不忘。當時家康對她們這些淀殿的使節是那般熱情和親切。

這句話讓淀殿恢複了平靜。秀賴也用力點了點頭。

當時沒有一個男性家臣在場,大野修理不在,渡邊、木村重成也不在。

「只要將且元掃地出門,便已然等於是宣告與關東決裂了。驅逐變成切腹,戰爭也必然會爆發。眼下唯有上下一心,積極準備,嚴陣以待。」

若他們在場,大概會這麼說吧。如果有人這麼提議,淀殿必會傾向這種意見。

可惜現在男人都不在。淀殿聽信了老婦人的意見。唯有對戰爭的恐懼,淀殿是從未改變過。

「此言也確有道理。」

她最終表態,收回了剛才發出的「出家驅逐」命令。

不過,且元有個棘手的問題。

——要如何才能離開這座城?

倘若糊裡糊塗出城,難保大野等人不會派人追來,城門附近難免會有一戰。不對,肯定會這樣吧。且元從戰國亂世一路打拚出來,自是不怕兵戎相見。不過他覺得在無意義的對戰中失去不少士卒並非上策。

根據武門慣例,且元提前告知殿中的熟人自己將率全軍全副武裝,撤離大坂城。武裝撤離是戰國時代的慣例,主君驅逐重臣時,被驅逐的重臣在撤出主君領地前,都要做好合戰準備。倘若主君派追兵來襲,便華麗一戰,向世人展示男性之美。這種先例有很多。

當然,大野修理等人也有同樣的擔心。

「倘若我等站在城樓上,眼睜睜看著市正的人馬點上火繩,荷槍實彈地撤離大坂御城,恐怕只會招世人鄙夷。」

於是他們暫時召集自己的手下,重新著手準備應戰。城中再次沸騰起來。

可問題是打得贏嗎?大野、渡邊、木村等人俸祿微薄,是以家臣也屈指可數,即使全部湊到一起,較之且元的人馬也稍顯不足。此時若能調動七手組,總兵力勢必遠超且元,斷不可能吃敗仗。可要調動七手組,卻非秀賴與淀殿的命令不可。而眼下淀殿極度懼怕戰火燒身,是以絕無可能同意此事。若真能同意,她早應下令且元切腹了。

自然修理等人只能以私鬥的形式,靠自己手中的這點人來作戰。

「此事恐怕不可為吧。」

勸解大野修理的人,是七手組的組頭堀田圖書助正高與伊東丹後守長次二人。

「反而給右大臣家添麻煩。」

如此苦口婆心勸解修理的,是秀賴近臣團成員之一的速水甲斐守守久,他也加入勸解小組中。速水家是已被信長所滅的淺井家的一支。淺井家是淀殿的娘家,淀殿因此將守久招到大坂,讓他成為秀賴近臣團的一員,自然也無實戰經驗。

不過,他是個能夠裝出一副對萬事萬物洞若觀火的表情的老人。

「我來做這個和事佬吧。可否一切都交予老夫負責?」

他對修理說。

修理雖一時跟且元較上了勁,但既然調動不得七手組,他也不太自信能戰勝戰國豪傑且元。再者速水是淀殿的族人,他既然自告奮勇,修理也有些忌憚,不願拂了他的好意。

「那麼,就有勞大人了。」

有了修理這句話,速水隨即便在兩邊活動起來,雙方很快便談妥。結論是雙方互相交換人質,確保避免發生合戰。速水率先點名,讓自己的兒子阿八來當人質。還需要一人。強硬派代表大野修理不出人質,且元不會安心。

「我拒絕。」

修理嚴正拒絕。不過修理的外甥女阿夏正巧作為淀殿的使者來到修理身邊。她也未與舅舅修理商量,便對速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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