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旗頭

在旁人看來,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

「織田常真入道頂風冒雨,從城裡逃走了。」

入道怎麼說也是豐臣家選出的大將。對此事他自己也欣然接受。

「讓貧僧重拾昔日征戰沙場的雄風,給德川殿下一點顏色看看。」

就在他當著淀殿及其親信面前誇下海口的那天夜裡,他借著飄搖的風雨與黑暗的遮掩,落荒而逃,離城而去。這在日本戰爭史上,也是前所未聞的奇事。

「竟然連仗都沒開打就臨陣脫逃了。」

大野修理宅邸,小幡勘兵衛聽到這一評價後,獨自詫異起來,同時他也為常真入道乾的好事而憤慨。第二天夜裡,勘兵衛特意等待大野修理從本丸回來。

「為何推選那種人盡皆知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來做大將?」

他滿臉不悅,責備修理。細細一想,從關東間諜這一立場而言,這也許是種奇妙又滑稽的心態。不過勘兵衛畢竟是首位開創後世日本軍事學的男人,比起間諜的立場,他更是作為軍事學家,單純地批判豐臣家軍事上的失誤,是以這般憤然不已。人類果真是種奇妙的生物。

「非也非也,那件事,上面自有上面的想法。」

大野修理扯動著發黑的嘴唇。勘兵衛看著他的嘴唇,心說這個男人竟也是個蠢貨。

「說什麼看法看法的,特意讓常真入道來做大將,究竟是何看法?所幸那個入道臨陣脫逃了,尚無大礙。要是他沒有逃走,還真以大將身份指揮三軍,那是絕不可能打贏駿府殿下的呀。」

「不不,我打算到時由我自己直接統率三軍。常真入道的大將之職就是個擺設而已。」

「只是個擺設?」

(說什麼蠢話?)

勘兵衛心說。

(當擺設的大將,不是已有豐臣秀賴了嗎?竟然還要在秀賴之下再設個當擺設的大將,再由大野修理在一旁輔佐?這種三重塔似的結構,對合戰不僅一無是處,而且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將這種想法告知了大野修理。

「所言甚是。」

大野修理似乎也覺得這種三重塔結構臃腫不堪,愚不可及。不過,正如修理所言,「若以我的名義應戰,恐怕天下諸侯無人響應吧。」原來如此,大野修理之輩的名號,在秀吉時代不過是個三千石的旗本,既非大名也非位高權重之人。此外,修理也沒有拿得出手的光輝戰績。他過去既無精彩作戰,也無合戰經驗。為了讓天下人聞風而至,聚集到豐臣的旗下,就需要一個有聲望的旗頭。而這個旗頭便是織田常真入道。誠然,入道毋庸置疑是人盡皆知的廢物,可他怎麼說也是織田信長的次子,在武家貴族中,算是出身高貴的人。總會有諸侯被他的身份吸引,前來投靠吧。為此才選擇了常真入道。這便是大野修理的理由。

「原來如此。」

勘兵衛很想大聲嘲笑他。

「殿下您說為了招攬諸侯及天下人心,才選織田常真入道做旗頭。可以右大臣家的身份,這分量難道還不夠么?秀賴殿下是已故太閣殿下的遺孤,只消親手將豐臣家御馬標金瓢高高豎於大坂城頭,那些已故太閣的恩顧大名,即使列陣於關東陣營之中,想必在面對秀賴殿下時,控弦之手也會猶豫三分,不敢貿然放箭。因此,御大將必須是秀賴殿下一人才行。」

「此言也極有道理。」

大野修理頷首。

「此話雖然有理,」修理沉默半晌說,「但我之所以說此事不可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苦衷?」

參照自己的軍事學識,勘兵衛知道敗者都有自己的苦衷。打仗是為了戰勝對方,可惜在為戰勝對方而備戰之時,他們總會根據一些與獲勝這一目的毫無關係的「苦衷」,來準備作戰。

(雖不知到底是何苦衷,但這樣是絕不可能戰勝身經百戰的大御所的。)

勘兵衛一邊暗自思忖,一邊揚起下巴。為的是想聽修理解釋下到底是何苦衷。

修理所謂的苦衷,是淀殿的意向。淀殿懼怕戰爭。淀殿從幼女成長為少女的這段期間,嘗過的只有戰敗的滋味。她一想到萬一吃了敗仗就會如何,再一想到若戰敗的直接責任人是秀賴,那秀賴就必死無疑,一想到這裡,她就會覺得地獄之火在眼前熊熊燃燒,氣勢洶湧向她襲來,這種恐懼衝撞著她整個身體。秀賴不能做大將。用她的話來說,秀賴是天下共主。雖說其權威暫時被家康奪走,但若論起身份的尊貴程度,也僅次於京都天子,不應勞神費力親自指揮作戰。戰爭是霸者所為,秀賴則應是超然的存在。就像關原之戰時,大將也不是秀賴。主謀是石田三成,而時至今日,扮演這一角色的人,大概便是大野修理了吧。

當時,三成威望有限,無法擔當旗頭,正巧碰上自山陽道率軍趕到大坂城的毛利宰相輝元,於是軟磨硬泡終於讓他答應做西軍旗頭,就此坐鎮大坂城中。這毛利宰相輝元的位置,如今變成了昨夜倉皇遁逃的織田常真入道。不幸的是關原之戰,西軍大敗。但不幸中的萬幸是秀賴一直處於超然地位。

——置身事外,與西軍完全無關。

為此,他只丟掉了天下霸權,卻保住了一條性命。淀殿此番也想故技重施。

(這次也想置身事外呀。)

勘兵衛內心為淀殿這個策略而驚嘆不已。她居然想以如此策略應戰。不僅軍事通的勘兵衛沒有想到,就連家康也想像不到她會這麼出招吧。

「真是自私自利,又自以為是。」

勘兵衛倒是沒說出這句話。只是這個方案愚蠢之極,勘兵衛覺得就連解釋這方案有多麼愚蠢這一舉動也是愚蠢之極,不過他還是發表了意見。

「關原之戰時,也讓區區一介奉行治部少(石田三成)來全權負責作戰。治部少在沙場戰死,究其原因,是因為己方大名無不認為堂堂大名卻得聽從區區一個治部少的指令,簡直是愚不可及,所以眾人都無心應戰,陽奉陰違,敷衍了事,最後便成了那樣的結局。誠然,治部少是氣量狹小的男人。但是治部少卻不是因其氣量狹小而敗北的。因為治部少不過是區區十九萬餘石的小大名,卻成為事實上的西軍大將,這讓諸將都覺得愚不可及。而反觀此時的家康,其身家又是如何?關東二百五十萬石的大大名。任誰都會覺得站在大富大貴的家康陣營,才是明智之舉,而選擇瓮牖繩樞的三成,便是自掘墳墓。而站在大富大貴者一方的人,必會拚死殺敵。正因東軍諸將浴血拚殺,家康才能在關原之戰大獲全勝。倘若那時秀賴殿下親自督戰,結果又會如何?縱使秀賴殿下再年幼,只消將金葫蘆馬標立於松尾山之上,毋庸置疑,加入東軍的諸將士定會放下弓箭,前來投降。真真可惜呀,正因如此,西軍才會潰不成軍,三成敗走,豐臣家才淪落致斯,僅守著一座城池和攝河泉三州的六十餘萬石,苟安於世。此等愚蠢之舉,如今卻要重蹈覆轍嗎?」

勘兵衛說著說著,因自己這番話而感動,這感動之情化作淚水,順著臉頰流淌,讓他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才是秀賴的大忠臣一般,而這種錯覺又催生更多眼淚,一時竟不能自已,淚流滿面。

當然,大野修理也感動了。

(這個小幡勘兵衛,城內似乎有些不好的風評。可看看現在的這個男人吧。惡賊、細作之輩會如此淚流滿面嗎?那些風評都是空穴來風之說,由此事便可知曉。)

他暗自心說,激動得不能呼吸。

大野修理壓低聲音說:「御袋殿下是不會回心轉意的。」

鑒於織田常真入道已然逃跑,今日淀殿已命大野修理「再尋個新旗頭代替入道」。

——有樂殿下如何?

淀殿提出一案,卻又對修理焦急下令說:「如此,就讓有樂殿下來當吧。」

她口中的有樂,是茶人織田有樂。

(那不是茶道宗匠么?)

勘兵衛一怔。

織田有樂,名為長益,是織田信長最小的弟弟,如今已六十七歲。織田家除信長之外,再無一個拿得出手的人物,有樂也不例外,毫無打拚領國與天下的才幹。只是似乎信長身上的藝術天分的血統,這個最小的弟弟也分得了一部分,年紀輕輕便成為茶道世界中響噹噹的人物,也是千利休的七大弟子之一。天正十年,兄長信長暴斃於本能寺,織田政權土崩瓦解之時,有樂碰巧身在別處,得以撿回一條命。後來他侍奉秀吉,獲得一萬餘石的食祿,成為御伽眾。有樂主要是精通茶道,並陪秀吉聊天。關原之戰時,他加入家康陣營,在主力決戰中還親自提槍上陣。

——不愧是總見院(信長的謚號)大人的弟弟呀。

他的英勇身姿大大出乎眾人意料,戰後受家康加封,獲得三萬石的知行地 ,另一方面,他卻久居京都,以弄茶為樂。順便一提,他在京都的住宅,其庭院由他自己親自設計而成,並大獲好評,後來他的故居一帶便是現在的有樂町。他在江戶也有住宅,而其居住地後來也成了有樂町。

淀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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