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妖怪

家康是一個政治妖怪,他遣人去到大藏卿局等人的下榻之處,向她們傳達了這樣的意思。

——還請諸位登城一敘。實在是闊別多時,老夫欣然恭候諸位光臨。

「真是蹊蹺。」

使者回去後,年輕的阿夏首先開口。家康不是心情不好嗎?片桐且元已費盡口舌將此事告知她們。可家康這興奮期待的調調究竟是何含義?

「確實蹊蹺。」

大藏卿局與正榮尼也說。正榮尼首先對且元產生了懷疑。

「市正殿下不像是大坂的家老,簡直就與關東的隨身侍從無異。例如家康殿下心情一壞,就算是一根針落到地面的聲音,也會被他誇大成洪鐘一般轟然,其實就是想嚇唬大坂吧。」

正榮尼也屬於討厭且元的一派。接著,她便左一言右一語地說起且元的壞話。

「不過,也不可妄下結論呀。」大藏卿局最後說,「現在就斷言家康殿下心情極佳,未免言之過早。還得先登城見上一面才是,否則無法判斷家康殿下的真正想法。」

也確實如其所言。親眼見一見家康的人,親耳聽一聽他的話,便可立刻知曉其真意。無論如何,且元只得了一句「大御所心情不佳」,便吃了閉門羹,而大藏卿局等人卻能如此順利得以拜謁家康。這讓每個人心中都有種從雲雨之間窺見青天一樣的感覺。

大藏卿局在旅館拚命練習早已備好的關於鍾銘事件的說辭。這番說辭成功與否,關係到大坂的命運。一想到這裡,也只得拚命練習了。這番說辭中有一部分漢文。問題鍾銘是漢文的,既然要解釋問題,必然也需要解釋外語的字義。大藏卿局不懂漢文,只能從頭到尾死記硬背。正榮尼也一樣,她就像寺院里的小和尚念經一樣,囫圇吞棗地背了下來。來的路上,二人還在轎子里不停地背誦。

二女……不識漢文,唯臨陣磨槍,學習漢字訓釋,道中暗記於心,下至駿府。

這是《三川記》中的記載。

她們登上駿府城。

進入本丸御殿的玄關後,阿夏與另一位隨員走進另一間控之間。拜謁家康的只有正使大藏卿局與副使正榮尼。

二人被帶進大廣間。右手邊,杉木門板外的庭院里,高聳的關東槙沐浴在陽光中。松樹卻不是很茂盛,似乎樹齡還不夠老。石堆的石頭似乎是三河運來的。若說有什麼意義,可能是家康為懷念三河往事而運來的吧。

有人進來了。還是那四人,本多上野介正純、僧人天海、僧人崇傳、儒者林道春。後面還有十名大藏卿局不知其名也未見過其面的武士候在一旁。

上段之間的帘子微微動了動。有風。是從庭院吹來的。正榮尼雙鬢已閃爍著汗珠。

「正榮尼殿下,汗。」

大藏卿局提醒道。即便年紀再大,婦人也不可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汗水。這是這個時代的規矩。

正榮尼取出懷紙,正欲拭去鬢角汗水時,家康出現在了上段之間。正榮尼慌忙收起懷紙,低頭叩拜。

聽完大藏卿局的一番寒暄後,家康面帶春風地說:「哎呀哎呀。真是闊別多日了呀。您還是一如既往年輕貌美,風華絕代,真是可喜可賀。」

聽了家康的一番恭維,大藏卿局竟一時忘了自己的年紀,感覺甚是奇妙,彷彿皺紋都被撫平了一般。家康深諳此道。對於婦人,無論年紀多大,都愛聽別人讚揚自己的容貌。也不知家康從何處學會這種本領的。

「太遠了,聲音聽不清楚。」

快上前來,近前說話,讓老夫好好聽聽二位的聲音。他抬起手招呼兩位使者上前,這是何等的厚遇殊榮。來駿府的客人中,還從未有人享受過如此待遇。

「右大臣家和御袋殿下,」家康說,「一切無恙?右大臣家變得更加威風凜凜了吧?身體尚可安好?」他開始聒噪起來。

「是呀是呀。」

大藏卿局忙不迭地回答家康。似乎與預想的情況有些出入。

「乳母殿下錯過了好戲呀。若是再早來幾日,就有不錯的能樂 可看了。」家康說。

這月的二十六日,家康在駿府城內看了場能樂表演。家康談到這件事。能樂劇目是《吳服》、《經政》、《佛原》、《猩猩》,還有《大佛供養》。

(大佛供養。)

大藏卿局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不過轉念一想,也沒什麼的。那是取材於源賴朝大佛供養的劇目,跟此次秀賴的大佛供養毫無瓜葛。

家康天南地北胡扯一通。說的主要是些塵封往事。

(——何時,才能提到那事呀?)

大藏卿局惴惴不安,但一看家康神清氣爽的表情,她便暗自思忖起來。家康莫不是已經忘記那個讓天下沸騰的鐘銘事件了?抑或這本身就是空穴來風,只是家康周圍的一群人以忠義為由掀起的事端?家康的一舉一動,讓大藏卿局越發覺得真相必在這兩種猜測之中。

(來駿府果然來對了。世上萬事,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還真是不知真相如何呢。)

大藏卿局深刻體會到這個道理。

接著,家康說了句讓人意外的話:「御袋殿下很是擔憂吧?」

究竟所言何事?大藏卿局好奇地豎起耳朵。家康說淀殿擔心秀賴的將來,為他做了種種安排,實在含辛茹苦。他甚至還說:「一想到此事,老夫便覺得御袋殿下委實不易呀。」

坊間傳言家康為謀求子孫的安全,千方百計想要消滅豐臣家,然而實際如此這般與家康交談,真切地聽到他的聲音後,卻發現與坊間傳言簡直大相徑庭。這讓大藏卿局不由得大吃一驚。

(究竟是何人在造謠生事?)

她甚至心生不快。

話題轉到片桐且元身上。當然,這話題是家康提出的。

家康是經深思熟慮之後,才選中了這個話題。

「老夫一直對市正很是信任。」

他開口說了這麼句話。從古至今,大概比這更為誅心的言語了。同時,我們由此也可得知家康是擁有何等超凡的謀略能力。將這番話灌輸給大藏卿局等人,今後會如何折射到她們心裡,又會起到怎樣的效果,家康全都進行了充分計算。可以說他是埋下了一顆定時地雷。

「家康公智謀超凡,與眾雜談,言平日與市正素來交好。」

《山本日記》中也如此記載這段歷史。

「市正常與老夫詳談豐臣家內情。市正從來對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老夫對市正所言之事也一直深信不疑。」

家康這麼說。

——老夫與且元就是一丘之貉。

倘若再露骨一些,便是這個意思了。對豐臣家而言,且元這個男人絕不可信。僅憑家康這句話,就讓此事變得如驚雷炸響般清楚明了。大藏卿局與正榮尼在心裡也作此感想。

(一直以為他是個不可大意的男子,原來果不其然,他已經把靈魂都賣給關東了。)

二人心裡不約而同地暗吃一驚。家康的第一個目的便在於此。要打大坂,就要先對付那座巨城。既然用兵不易攻下大坂,那就需要先挑起內訌,讓它從內部分裂,一分為二。家康計算盤面的走勢後,首先下出了這枚棋子。可以說從這句話出口之時起,家康的大坂城攻略便已正式開始。

家康始終心情很好。

「聽說世人在傳些謠言,不過在老夫看來,都是空穴來風,無稽之談。」

最後家康說了一句讓她們高興得忍不住想歡呼雀躍的話,結束了此次會談。正榮尼放下心來,滿臉大汗。這就等於鍾銘事件完滿解決了。

她們離開了駿府城。

回到旅館後,立刻修書一封,將此事緊急報於在大坂憂心忡忡的淀殿。

「既然如此,」正榮尼說,「那市正殿下至今說的種種情況就很蹊蹺了。說什麼大坂招攬浪人讓家康殿下不快,還通過身邊近臣問責於市正殿下,市正說的那些話全都是騙人的。可若是謊話,那市正殿下撒謊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您意下如何?」正榮尼問道。

「或許正如你所言啊。」

大藏卿局也頗為不快,一臉凝重。且元是家康的走狗,此事今日已從家康口中得知。而且,且元煞有介事地威脅豐臣家「關東面有慍色」,其實那並非出自家康的授意,看起來似乎是且元與他的親家本多正純狼狽為奸,想要進一步擴大自己在豐臣家內部的勢力才對。

「或許正是如此。」

大藏卿局嘟噥著說。她之所以有此懷疑,並非因為她是女人,心胸狹窄見識淺薄。即便是久經世事的圓滑老到之人,只要讓他身陷家康的謀略之中,把他放在大藏卿局的位置上,他必然也會作此感想。因為家康已經開始政治妖怪的工作了。

家康是親切熱情的。

他甚至對她們說:「諸位難得來趟駿府,不如順便去趟江戶拜謁將軍如何?老夫會派使者向將軍通報的。」

說到將軍,以世界常識而言,就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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