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大坂的使者

淀殿及其親信都焦急起來。

「市正殿下發信來了?他究竟在駿府做些什麼?」

淀殿之所以每日如此念叨,是因為且元此去駿府拜見家康後,便杳無音訊,亦未遣人報告情況。淀殿從未像如今這般依賴片桐且元這位老人。她心裡有種恐懼情緒。那是一種讓她想聲嘶力竭驚聲尖叫的恐懼。淀殿深信家康真會因鍾銘一事而遷怒於她。她覺得家康會在盛怒之下,氣勢洶洶發兵殺到大坂。必須平息家康的怒火才行。且元正是那滅火的人。且元素來深得家康喜歡。只有且元才能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淀殿心懷期待,卻依舊忐忑不安。

——打仗太可怕了。

這是淀殿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情感。淀殿從少女時代起,作為城主的家人,親身經歷過兩次城池失陷。那可不是用地獄一詞就能一筆帶過的經歷。第一次城池失陷,親生父親自殺,頭顱被人砍下做成骷髏,然後塗上油漆製成了酒器。無數人悲慘地死去,他們的鮮血染紅了城堡的柱子與地板,尚且年幼的弟弟被敵人生擒後活活刺死。第二次遭遇城池失陷時,義父與親生母親親手將火藥撒滿本丸,放火焚城,在熊熊大火中與城堡同歸於盡。淀殿從幼女到少女的這段期間,被迫體驗了如此慘烈可怕的經歷。想必其他國家也不會有這般悲慘的女性吧。從少女時代起,直至今日,淀殿夢魘時總是夢見城池陷落。她在熊熊烈火中無處遁逃,敵人卻手執長矛,緊追其後。即使到了現在,淀殿每個月總有一次會在睡夢中驚聲尖叫,然後被隔壁房間的乳母大藏卿局叫醒,在她的安撫下恢複平靜。即使白天,有時也會如此。值夜班的侍女若是一不小心說漏嘴,提及打仗一事,她在隔壁房間聽到了,也會忽然發作,歇斯底里地吼道:「夠了,快住口!」

為此,淀殿身邊的近侍再無一人會在她耳力能及之處談及打仗一事。

也許我們可以說恐懼心理造就了淀殿的一部分性格,與此同時,她這種恐懼心理也造就了豐臣家的大部分政治舉措。淀殿以秀賴之名,揮霍巨資去修復全國各個角落的神社佛閣,最終還重建了京都的大佛殿。這一切都是為藉助神佛的超自然之力,將戰爭這種可怕的禍事牢牢封印起來。這個時代不像平安時代。經過了戰國時代的洗禮,世人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合理主義思想。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都知道,神佛之類對人的運勢吉凶根本毫無作用。這也是這個時代的特點之一。淀殿也是當世之人,自然也應該具備這種特點。可惜在這點上,唯獨她仍是中世之人。或者可以說縱使中世人,對神佛也從未如豐臣家這般浪費過。她之所以如此揮金如土,只能說是因為那種對戰爭的恐懼已侵蝕到她精神體質的最深層面了。

家康的憤怒——雖然對家康而言只是演戲罷了——讓淀殿戰慄不已,這其實是已然深入骨髓的恐懼情緒作用於精神的病態反應。

「不論如何勸諫,殿下都置若罔聞。」

這是這段時期大野修理對小幡勘兵衛談及淀殿時的原話。修理對淀殿解釋說家康的憤怒只是出於政治需求而佯裝發怒罷了。

「那位駿府的老人說什麼豐臣家要咒殺他。可那位老人卻從未做過任何祈禱之事。」修理說。

他的意思是家康從來就沒相信過加持、詛咒之類的迷信。正如修理所言,家康從來不信這類東西。就連秀吉到了晚年,也在其生母大政所抱恙之時,請求宮中發出敕令,讓全國社寺為其母祈福。可家康從未有過這樣的舉動。「(一個否定這類超自然力的人)當真會因被詛咒而生氣嗎?此舉必是故作憤怒,換言之就是演戲罷了。」修理對淀殿如此說明。

只是修理故意沒把結論告訴淀殿。

——家康無論如何都要挑起戰爭。「國家安康」之類的便是他的借口,即使這次成功壓下事端,他也會繼續尋找下一個借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坂只有一條路。那便是儘快著手備戰。

這便是修理的結論。但他還是有些忌憚,不願當著淀殿言及此事。倘若說了,不知驚弓之鳥的淀殿又會做何反應。倘若必須著手備戰,那修理也只能瞞著淀殿暗地裡部署。

不管怎樣,淀殿是焦慮了。

——僅靠市正一人,我還是放心不下。

她說。她是想派女官作為使者去大坂為她辯護。

「乳母呀,你年事已高,讓你長途跋涉,我實在於心不忍,可此事也實屬無奈。」

她任命大藏卿局為正使。

接下來,副使是渡邊內藏助之母,人稱「正榮尼」。她與宮內卿局同為秀賴乳母。

其餘人選,還挑了阿茶(與家康的側室阿茶局不是同一人)和阿夏等年輕侍女隨行。

——好好輔佐老者。

秀賴親口發令。阿夏在秀賴跟前伏地領命,可當她抬起頭時,秀賴已然消失不見。秀賴總是如此。此時,他似乎也擔心事態的發展,不過他對人,就連對與親人無異的阿夏,有時也會做出如此舉動。

她們自大坂啟程那日正值夏末的暴風雨襲來。一行人坐著纖船在淀川逆流而上。雨水飄進船內,幔幕被風吹起,沒有其他衣裝,大家只能身披兩件蓑衣,在蓑衣下把身子蜷得跟小蟲子似的,屏住了呼吸。如此境遇,可不是個好兆頭啊。正榮尼等人嘟噥著。阿夏卻端坐船舷,一邊毫不在乎任風雨吹打在自己的臉上,一邊聲音激昂地說:「嬸夫人,您還真是膽小。」

「若這場暴風雨是大凶,那對右大臣殿下而言,便沒有比這更吉祥的事了。不都說大凶時運氣跌到谷底嗎?那從今往後就只會節節高升,越來越好了。從來沒有哪場暴風雨是能持續千日百日不停的。」

阿夏連蓑衣也沒穿。準備的蓑衣不足以用,只穿一件則會打濕膝蓋。為此阿夏將自己那件蓑衣借給了外祖母大藏卿局。

「阿夏殿下還真有精神呀。」

正榮尼只從蓑衣下露出一雙眼睛,如此說道。也不知是在表示欽佩,還是在嘲笑。

阿夏眼下猶如落湯雞一般,從頭髮至內衣全都濕透。不過她也毫不在乎。

「這姑娘呀,」外祖母大藏卿局也在蓑衣下說,「可不能捧她,要不她可真的會跟那些縴夫一起拉縴去了呢。」

縴夫們每人負著一條纖繩,在堤道上前行。雖然傳入耳朵的拉縴歌時斷時續,但每個縴夫都用力前傾身子,步調整齊一致,胸膛迎著狂風,在暴雨中徐徐前行。阿夏看著那身影,有種說不出的喜歡。

「此話當真?阿夏殿下。」

正榮尼調侃道。

「您若不信,那我便下去拉給您看看。」

阿夏說著便做出要解衣帶的樣子。

「不必了,不必了。」

正榮尼慌忙地說。從蓑衣下伸出手拉住阿夏的衣襟。

到尾張的熱田神宮後,阿夏乘轎先行而去。她們想儘快進入駿府,哪怕早一天也好。阿夏先行出發,目的是想會見片桐且元,了解駿府的情況,然後向大藏卿局等人彙報,再想對策。

——對市正殿下,不得多言其他。

出發時,外祖母大藏卿局囑咐說。大藏卿局對阿夏的性格很是擔心。剛才在暴風雨中,她竟忽然動手去解衣帶。若她以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狀態對且元說些有的沒的,那就不妙了。本來淀殿身邊的親信與且元就是政治對立關係(現在也依然如此),倘若此時再出點岔子,那隻會給眼下這糾紛事態火上澆油。

「我先說清楚,我可從未想過靠你來決定豐臣御家的命運。之所以讓你從尾張先行出發去駿府,只是讓你當通傳的使者罷了。而之所以選你做使者,不過是因為你年輕有活力罷了。可不是因為覺得你聰明才這麼做的。」

——聽懂了嗎?

大藏卿局竟這般毫不客氣地囑咐她。

阿夏進入駿府地界。

她去且元的宅院後,且元也正在那裡。且元見到阿夏的臉,很是驚訝。

「你怎麼來了?」

對且元而言,這並非愉快之事。當阿夏說大藏卿局一行作為淀殿的使者隨即便到後,且元的臉更是眼看著因怒氣上涌而漲得通紅。

「簡直是多此一舉。」

他一字一句地粗聲說道。他親自來到駿府,卻並未打消家康的怒氣,甚至還沒能得見家康一面,只能在這裡乾耗著。一個年近六十的大男人都只能做到這步,一群女流之輩到這裡來蹚什麼渾水?家康是絕不會見她們的。這是且元想說的。

「速速回大坂去吧。」

面對年輕的阿夏,且元無須顧忌什麼,自然是快言快語。阿夏也初生牛犢不怕虎。她在雙膝上啪地打開扇子。

「可是市正大人,您又在這駿府做些什麼呢?不過就是如此,就像這般每日無所事事,然後喂蚊子是么?」

「簡直一派胡言。」

他用咳喘似的語調說,但是面對如此年輕的小姑娘,即使再粗聲粗氣也毫無意義。一想到這裡,他垂下了肩膀,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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