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問責使

這鐘銘事件不僅震撼了大坂城,也震撼了大坂的城下町。

——天下之騷。

奈良東大寺的雜記中,很快便記錄下了這騷動的世情。

小幡勘兵衛正走在二之丸的大香樟下,只見對面糧倉附近,衝出了一個女人。那人年齡四十歲上下,一頭黑髮在空中亂舞。似乎是被快打仗的謠言嚇瘋了。快撞上勘兵衛時,她忽然站住,但又似乎以為勘兵衛是敵軍武士,忽地仰天大叫一聲,又轉身往剛才跑來的方向跑去。

——好像本丸御殿有兩個廚娘發瘋了。

後來聽說有此事,所以大概那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吧。這座城堡女人眾多。女人們似乎光聽到打仗一詞,就會全身戰慄,彷彿親眼看見血流成河的光景一般。

「太可怕了。」

就連淀殿也如此念叨。阿夏回到大野宅邸,向勘兵衛提及此事。

「連淀殿也這樣?」

勘兵衛有些吃驚。對關東,淀殿總有種深入骨髓的優越感,且素來態度強硬。原本強硬態度的源泉是自信,一種即使兵戎相見也必勝無疑的自信。可淀殿似乎有些不同。

「事到如今卻狼狽慌亂,看來御袋殿下也靠不住呀。」

勘兵衛笑道。阿夏是淀殿的家臣,勘兵衛的話讓她不由得怒上心頭。

「你說得太過分了。」

她咬牙切齒地回擊道。

用阿夏的話來說,御袋殿下的強硬是來自浩然正氣。秀賴是家康的主人,哪有主人討好家臣的道理?而且家康身為家臣,竟如此不把秀賴放在眼裡,豐臣家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正是有這種正義的想法,她才能在面對關東時,總是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這便是阿夏的理論。

「御袋殿下錯了。所謂正義是靠拳頭打出來的。」

「不對,所言差矣。」阿夏說。

阿夏說,御袋殿下是把秀賴殿下作為公卿養大的。從未讓他學過武家的規矩。秀賴殿下既不習弓,也不學馬,歌學老師是從京都請來,但軍略老師什麼的卻從未招進過這大坂城的御殿之內。秀賴殿下並非武家之人,而是公卿才對。

原本朝臣 之姓只有源平藤橘 四家,而此後父親秀吉乞求朝廷另設「豐臣朝臣」。豐臣已屬公卿之姓。如今父親秀吉更是身居公卿最高的關白之位,其子秀賴也從小享有官位,後累進為右大臣,如今更是官至前右大臣。阿夏如是說。

——總而言之。

阿夏頓了頓,似乎要總結陳詞了。她隨即接著說,天子與公卿都沒有武裝力量,雖無武裝力量,卻享受了千年的和平安泰。或者可以說是正因為沒有武力,才能享受和平吧。接著阿夏又重複道,豐臣家也要像藤原家(近衛、鷹司、三條等)一樣作為公卿而活,是以御袋殿下才如此養育秀賴殿下的。

(原來如此,竟有此事。)

對小幡勘兵衛而言,這是一個新發現。秀吉死後,豐臣家的武威如油盡燈枯,日漸式微,世人對此無不費解。不想這竟是淀殿的方針,她相信豐臣家只有像公卿一樣示弱,才能永遠存續下去。至少阿夏是這麼說的。

「這麼說來,淀殿也不是個蠢婦嘛。」

「你竟膽敢說殿下是蠢婦!」

阿夏臉色一變。大概是生氣了。

「不,也許還是個蠢婦吧。」

勘兵衛卻不由分說,強勢地打斷了阿夏。

「想做公卿,但做無妨,可她似乎不知道做個半吊子公卿,反而有害無利。京都公卿,近衛家也好,鷹司家也罷,不過只有千石、兩千石。既沒有城池,家臣也僅寥寥數名,更無一支火槍。秀賴公若要徹底成為公卿,就只有一條路可走:獻出這座城堡,遣散家臣,放棄六十餘萬石食祿,上京去天皇御所的宮牆外建個小屋子,老老實實住進去。可如今秀賴公的公卿卻是個半吊子。他坐擁巨城,豎箭樓,挖壕溝,率領太閣以來的七手組眾人,盤踞大坂。所以關東才會如此咄咄逼人。半吊子的結局就是家破人亡。」

這段時期,勘兵衛雖說了如此這番話,但此時的他,也看不太清此次鍾銘事件日後會將局勢引向何方。

片桐且元一直很樂觀。

「世人似乎有些反應過激了。」

且元在事件發生後,即刻覲見淀殿,反覆安撫她:還請殿下放心。他說只要自己親去駿府溝通,家康就會立刻打消疑惑,冰釋前嫌。

「哎呀呀。」

坐在對面的大野修理髮出毫不遮掩的質疑聲。光靠市正殿下去趟駿府,是否能討得家康歡心還未可知。

「駿府那位老人家一門心思雞蛋裡挑骨頭,所圖無非是挑起戰火。鍾銘一事,不過是個由頭罷了,說白了,老人家就是想打仗了。」

大野修理用客氣的語氣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所以,雖說謝罪也有必要,但若不趕緊擴充武力,不知家康還會得寸進尺到哪一步。這是修理一貫的論點。

「武力?莫不是要廣招浪人?」

且元目不轉睛地盯著修理,頗為不快地說。且元對修理早就憤懣難抑了。且元聽到一些消息,近來修理竟與一些有名有姓的浪人頻頻接觸,做下種種安排,千方百計讓他們答應在非常時刻為豐臣家挺身而戰。

「恕某直言,」且元說,「招攬浪人之事,倘若傳到關東耳朵里,不知會給豐臣御家帶來多大的不幸。這種毫無意義的玩火行為,還是儘快收手吧。」

「市正殿下言重了,何謂『毫無意義的玩火行為』?——」

修理正欲抗辯,可且元卻移開視線,轉向淀殿便是一拜。

「時間緊迫,某即刻出發,前去駿府。」

說罷,便匆匆退下。

淀殿見狀,趕緊直起身子。

「大藏卿,大藏卿。」

她轉向身旁的老尼姑,吩咐說:「快,趕緊追上去,目送且元到城的京橋御門。」

對淀殿而言,若能避免戰爭,無論花多大代價也不足惜。此時此刻,她只能依靠且元去解釋溝通,生怕有人壞了且元的心情。

且元日夜兼程地趕路。

他出發之時,是八月十三日。至十七日時,便穿越宇都古,進入駿河的丸子(鞠子)。距離家康所在的駿府,大約還有六公里。

按照規矩,接下來且元必須遣使者,去家康近臣本多正純處獲得進入駿府的許可才行。且元也按規矩做了。

——恭候大駕。

不久,且元便得到正純如此回覆,為此且元心想:這是個好兆頭,此番交涉定會順利進行。

二十日進入駿府。且元在駿府城下也擁有一間不大的宅院。這點顯示了且元的雙重身份:既是豐臣家家老,同時也是家康手下的大名。

——某欲立刻登城,覲見大御所殿下。

且元向本多正純提出申請。

「主公說不見。」

不料,正純遣來的使者卻帶來了如此意外的回答。

「不見?」

且元駭然。

「對,不見。」

「此話怎講?我在丸子詢問正純殿下意見時,殿下不是回覆說速來駿府的嗎?」

且元哭喪著臉抗議,但使者態度冷漠,回了句「我只負責傳達口信」,便匆匆辭去。

另一方面,家康從本多正純口中逐一了解了且元在城下的反應。

「讓他先著急著急。」

家康只說了這麼一句。此時此刻,他需要表演表演,不僅要讓大坂,還要讓全天人都知道自己對鍾銘一事是多麼憤怒。

只是,關於此事,家康還是派了問責使去且元那裡。根據慣例,擔當此任的是金地院崇傳與本多正純二人。

「實在是對不住市正,不過此時也不得不讓他犧牲一下。」

崇傳與正純都如此說道。二人結伴前往且元宅邸,是二十一日清晨。

——邸中驚走。

片桐家有這樣的記錄。由此可知,這兩位要人的意外到訪,著實驚動了片桐闔府上下。

二人隨即被帶往書院,端坐在上座,居高臨下看著且元。沉默半晌後,崇傳終於開口。

「大御所殿下相當生氣。」

說完後,他故意停住不往下說,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等待且元的反應。

且元並未讓崇傳久等,他當即老老實實地做出了反應。他面無血色,雙手撐在地上。因為崇傳說出了「大御所」這一神聖的敬稱。

崇傳見狀,嘴角浮現一絲笑意。欺凌弱小的快感,不僅崇傳有,近代以前的人都有這一共通之處。

「請聽好了。」

崇傳叮囑之後,說了兩件事。首先第一個是大佛的上樑記牌形式有違先例,另一件便是大梵鐘的鍾銘一事。

這兩件事且元業已心知肚明。他也早已準備好說辭,大大辯解了一番。

崇傳也不知是否在聽他說話,雙眼微閉,下巴上揚,卻也未見他頷首附和,只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裡。至於本多正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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