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鍾銘

這段時期,家康的隱居地駿府城,常有三個光頭急急忙忙,進進出出。這三人每天湊在一起,搜腸刮肚策劃陰謀。三人之中,「金地院崇傳」可謂是深諳此道的高手。

——不對,稍等片刻。

這位禪僧出言止住其他兩個光頭的發言。他雙眼半閉,若有所思,那剃得光溜溜的腦袋,有種日照光頭生黑煙的「風情」。

(世人指名道姓地罵他是惡國師,確實言之有理啊。)

有時,同席的本多正純等人看著傳長老(對崇傳的敬稱)這副模樣,總會覺得莫名的好笑,而不是感嘆他的才華出眾。

另一個光頭不是僧侶打扮,而是穿著俗家衣裳。他是林道春。道春並非僧侶,而是家康門下的儒者。上個時代的秀吉對學問與學者都毫不關心,家康卻從豐臣時代末期起,便意識到「學問還挺適合用來治世的」。於是他請來林道春的老師藤原惺窩,讓他講解《論語》、《中庸》、《孟子》。

「權現 (家康)大人喜好學問。」

後人撰寫歷史時,都愛提及此事,但事實上這是假的。

家康並未讀過漢文。藤原惺窩及其弟子道春只是從《論語》等四書中,挑出與處世之道相關的古訓箴言,再翻成大白話,深入淺出地進行講解。這便是這個時代家康及其他大名所謂的「學問」。

家康不同於上個時代的信長與秀吉,他生來便十分喜愛說教和處世箴言。閑暇之時,他常向近臣談起自己的過往經歷,全都是總結成「說教」的形式傳授他人。家康之所以重視學問與學者,是因為他將學問看作是說教與處世箴言的寶庫,而學者便是這類物品的批發商。

——經過戰國的洗禮後,武士與百姓都變得粗俗頹唐,若用這些有益的處世箴言加以教化,也能讓人心變得柔軟些吧。

這是家康的看法。他認為沒有比這更好的治世道具了。用說教的方法教人懂得服從,讓世人不再野心勃勃,讓他們本分做人,安貧樂道,對自己的處境甘之如飴。若非如此,德川家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隨時都有被顛覆的危險。家康想用學問,改造那些甚至干過倭寇勾當的日本人的內心。順便一提,家康這一祖法世世代代得以繼承,前後花了兩百數十年的時間,基本上將日本人成功改造。

其最初的「學者」便是林道春。

家康最初想讓藤原惺窩擔當此任,盛情邀請他到自己門下,不料惺窩列出一大堆理由婉拒,然後推薦了道春:「弟子道春比不才更適合此任吧。」

藤原惺窩此人是沒落貴族出身。他祖上是京都的公卿,不過到了戰國時期,因糧食問題遷移到播州領地,並定居下來。因此他不僅極其心高氣傲,對學問也總是熱情高漲。豐臣時代,他曾私下對秀吉嗤之以鼻,更從不把其他暴發戶大名放在眼裡。大名們爭先恐後盛情邀約,可他並不打算終生為官,這點對家康也不例外。再進一步說,家康對學問的期待和要求頗低,這讓惺窩內心頗有微詞,必然不願受人利用,去干那種低俗之事。

就這點而言,林道春對家康卻是上上之選。他是京都城裡的匹夫之子,功利心強,為討好達官貴人,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歪曲事實,作為學問技師,他為人處世也圓滑世故。

道春又名林羅山。

此人後來成為江戶學問之祖,作為幕府最高儒官創設了文事制度。不過最初他只是京都城下町的一名儒者,後來家康隱居駿府後,才受召成為家康的侍講。這段時期,他主要的工作是解讀朝鮮和中國的外交文書,並起草回信。後來他受幕府之命,制定了限制人們諸種活動和禁錮世人身份的法律,可以說他從事的惡魔工作,對後世日本人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然而若從後世的立場來看,作為一名學者,他學問的淵博程度也不過爾爾。

有一次明國來人。

「某有一事,不知可否討教一二?」他曾對人說,「某常見一些書里出現『我們、我們』,不知是何含義?」

沒什麼其他含義,「我們」不過就是「我等」的意思,「們」表示複數。無論如何,林道春是日本最高外交文書官,可他卻問出這般水平的問題,據說明國人都驚訝得無言以對。不過就道春而言,這也無可厚非吧。道春有過目不忘的特殊才能,是以他精通中國孔孟時期的漢文,對明代的語言卻不甚了解。可是,他既是漢學者,又是外交文書官,理應了解才對。

道春的故事說太多了。

還有一個光頭,是後來人稱「黑衣宰相」的僧人天海。他曾任武田信玄的天台學老師,晚年侍奉過第三代將軍家光。可謂是長壽之人,寬永二十年去世,享年一百零七歲。家康的這個時期,天海七十八歲,但他臉上卻如壯年一般油光閃爍。據傳他出生以後從未患過感冒,他鼻孔巨大,呼吸吐納都呼嘯生風,讓人不敢將火盆置於其周圍,怕盆里的灰被他吹散了。

他從年輕時起,便精通天台宗佛學,此外還是舉世無雙的雄辯家,據說世上萬般諸事,天海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連家康也後悔「老夫與天海真是相逢恨晚」,對他寵用有加。

順便一提,據傳天海不僅體力與根機異於常人,還身懷神通之力。常常有人求他幫忙祈禱,更有人相信只要他一坐上天台密教的修法台,不孕女子也可生兒育女,晴空萬里也能立刻下起綿綿陰雨。

雖同為僧人,但他與崇傳宗派不同,因此二人勢同水火。另一方,林道春是儒者,素來厭惡佛門中人。他晚年還曾上書第三代將軍家光,說:「佛徒(天海)介入政治可謂是有害無益。」天海聞言盛怒,拉著道春來到家光面前進行御前問答,並在辯論中大敗道春。吵贏道春後,他還出言威脅道:「以後誰再敢誣告貧僧,貧僧必以天台密法咒殺之。」

這段時期,家康將這類男人召集到駿府。他們全是精挑細選出的怪人,江戶幕府的老旗本中,也有人頗為不滿:「大御所殿下召集的人,為何都是些怪胎呀?」

這個叫家康的人在其少壯與不惑之年,身處戰國亂世,忙著打拚自己的一番事業。此時,他尚無招攬怪人出謀劃策的興趣,仍是個單純的合理主義者,對武士的質樸特性倍加推崇。

武士有無智慮才能,本都無傷大雅。只要能一直保持耿直率真,也無需足智多謀。武士倘若欠缺義氣,就如刀具缺了刀刃一般。(《中泉古老物語》)

家康常把這種觀點掛在嘴邊,也正因如此,固執質樸的三河武士才將家康奉為主公,對他忠心不二。

——可是主公隱居駿府後變了。

江戶眾家臣的議論中不乏憤恨之情。不過家康的本質從未改變。如今家康已不是數國之主,而是天下共主了。天下政治本身便是奇怪的東西。既然要統領天下政治,比起昔日亂世的英勇戰士,如今的家康對這類怪人更加求賢若渴。不過即便如此,家康招攬的人還真是怪了些。

進入七月後,這群人聚到駿府城的一間屋內,表現更加異常。

儒者林道春總是對兩位僧人敬而遠之,但這一日他不知為何眉飛色舞,神采奕奕地說:「二位大師,請聽某一言。」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崇傳抬眼看去,發現上面抄的竟是鍾銘。

那是豐臣家托京都東福寺長老清韓為方廣寺大梵鍾鍾銘起草的文章。確認此事後,崇傳眼看著沉下臉來。

「道春殿下,您這是何用意?」他說。

崇傳的不快也無可厚非。這鐘銘的草稿,是他數月前暗地裡對京都東福寺僧侶威逼利誘,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他早已將此稿呈於家康,可家康毫無表態。就家康而言,他連那些羅列的文字都看不懂,更不說從這文章下手,找出對付豐臣家的方法了。

(大御所殿下對那清韓起草的文章,到底是怎麼看的?)

崇傳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可是就在這段時間,京都方廣寺的工程現場,大梵鍾終於鑄造完畢,剩下就只等舉辦落慶供養了。如今清韓起草的文章已然鑄刻在大鐘之上,崇傳煞費苦心才弄到手的草稿,也失去了諜報的新鮮度。崇傳正欲哭無淚時,林道春卻得意洋洋地從懷中掏出那已成舊聞的鐘銘。

「大御所殿下召在下上殿,將此文書交給在下。」道春說。

看著道春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崇傳覺得可笑之極。

「這是貧僧弄到的鐘銘吧。」

雖然顯得有些幼稚,崇傳還是皺著半邊鼻翼,不滿道。

此時,天海正坐在牆角。他穿著褐色僧袍,豎起僧袍下的雙膝,佝僂著背,將那岩石般稜角分明的下巴置於雙膝之上,宛如頹弱的病犬,只有一雙眼睛在發光。不過,那雙眼睛並未看向道春。

天海不屑一顧,他似乎覺得無聊之極,鼻子里發出哼的一聲。道春本來就對他心有餘悸,現在更是心驚膽戰。

「天海殿下,某剛才所言,不知聽到了沒有?」

他一邊出言討好,一邊將文章遞到天海膝前。天海卻視若無睹。不僅視若無睹,他還說了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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