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大陰謀

這段時期,為消滅豐臣家,家康絞盡腦汁想出的陰謀詭計可謂是空前絕後。

「一切都包在貧僧崇傳身上。」

家康身邊,有個常把這句口頭禪掛在嘴邊的光頭陰謀家,讓家康對豐臣家的陰謀得以輕鬆實施。

崇傳與本多正純並列為家康唯二的謀臣。家康早年並不需要參謀。關原大戰前不久,家康的生涯進入了所謂的陰謀時代,他需要生產大量的陰謀詭計,需要有人為他出謀劃策。第一代謀臣是正純之父正信。家康對正信予以重用,甚至許他出入只有婦人才能進出的寢室,關原之戰前夜的謀略,就是在如此氣氛中醞釀發酵的。

「本多正信是個神奇的男人,他渾身上下隨處一按,都能按出壞點子來。」

德川家的家臣中,也有人如此諷刺這位初代謀臣。前面已經提過這位初代謀臣是鷹匠出身。有一點忘提了。家康年輕之時,三河發生過一向宗起義。松平家(當時德川家的舊姓)有一半家臣信仰一向宗(現在本願寺的宗派·凈土真宗),這一半家臣脫離主家,加入起義方,與家康的軍隊廝殺。這場內亂讓家康險些家破人亡。而此時在起義方煽風點火的人,便是當時仍為鷹匠的本多正信。家康成功鎮壓起義後,正信逃出三河,流浪諸國,但不久他又回到三河,向家康負荊請罪,重新回歸家康麾下。對家康,他裝得像小狗崽一樣溫順可愛,一直唯命是從。正信終其一生,處心積慮以求保身。所謂陰謀制定者,大抵本都如此吧。壓抑與生俱來的狼性,偽裝成謙謙君子終其一生。另一方面,又會為了達成主人的目的,而獻上自己惡狼的智慧。

關原之戰大獲全勝後,家康成為天下共主,但他不久退隱駿府,將嗣子秀忠推上將軍寶座。而後他擔心秀忠太過溫厚,便將這老正信遣去江戶,讓他陪侍秀忠左右。這點前文已提及過了。

家康起用正信之子正純,讓他子承父業,擔任自己的謀臣。父子二人均有陰謀詭計之才。

「只是較之其父,正純稍微嫩了些。」

家康對此多少有些微詞。因為摧毀豐臣家,比關原之戰前夜,需要更多的陰謀詭計。

為此,就不得不依靠「崇傳」了。

崇傳是一名禪僧。所謂僧侶,原本就活在謊言世界之中。念佛宗 眾僧,異口同聲地兜售根本不存在的極樂世界,謀取財利。禪宗修行之路,茫茫數萬人中,才能出一個天賦異稟之人真正大徹大悟,絕大多數禪門僧眾都是這條道路上的落伍者。可他們又必須裝出一副大徹大悟的模樣,因此「大徹大悟」之後,他們便像狐狸變身一般改頭換面,只靠演技和表演,偷生於浮世之中。這個叫崇傳的人,便是其中的典型。

崇傳原本是京都五山的僧人,具有漢學素養。家康成為豐臣家大名時,須經常住在京都、伏見或大坂等上方之地。豐臣時代是治世時期,為此家康需要一個精通文事的顧問,出於這種需要,他選擇了崇傳。

「崇傳是個嘴很嚴的男人。」

家康非常滿意。陰謀家的首要條件便是能夠守口如瓶。

崇傳對這微妙之處洞若觀火,他有意識地給家康留下這種印象,於是愈發深得家康信任。

僧侶有很多機會能夠從內面窺視公卿、大名及其他權門的世界。對豐臣治下的家康而言,此類情報尤為重要。然而對於其他家族的此類信息,只要家康不主動問及,崇傳便不會主動開口泄露信息。是以家康對他愈發信賴不疑。

「我沒法與崇傳殿下一同參加茶會。」

有公卿透露這樣的信息:

因為崇傳油脂分泌過剩,崇傳的手碰過的茶器都黏滑潮濕,臨席的人卻不得不碰觸那些茶器 。

他的臉總是油光鋥亮,眉毛幾乎掉光,肩背寬厚,看起來是個精氣十足的男人。

「這樣的人卻要過著與女人無緣的出家生活,想必也很苦吧。」

家康也曾如此說。

崇傳自是不近女色的,不過說來他似乎是憎惡女色。在京都,崇傳外出必坐車轎。車轎常有五名俗家的中間和六名弟子前呼後擁。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耀武揚威的男人,途中與婦人擦肩而過,他便會皺緊雙眉,念上一句《般若心經》。

——這是要去除俗臭。

他跟眾弟子如此解釋。不過用《般若心經》來去除婦人的俗臭,這種想法根本就不是禪,而是崇傳發明的野狐禪的謊言而已。崇傳憎惡婦人的例子還有不少,或許他是因為太過關注婦人,反而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吧。

不過,崇傳終其一生,從未在女色上出過問題。也許他將體內的這種慾望,悉數轉換成了權力欲。他權力欲極強,在僧門中也屬異類。

家康奪取天下後,在他的支持下,崇傳凌駕於眾長老之上,一躍成為京都臨濟禪五山的老大。但他並不因此滿足,如若可能,他不僅想做自家宗派的老大,更想成為全國各宗各派的總老大。這種僧人在日本是前所未有的。無論哪位宗教英傑——比如最澄、空海、法然 ,或是崇傳所屬的臨濟禪宗宗祖榮西——都僅僅是自家宗派的老大,尚無一人做過所有宗派的總老大。崇傳處心積慮,最終在家康死後,在自己的晚年得以實現野心,創設了「僧錄司」這種神奇的職位。在獲得幕府承認後,他坐上夢寐以求的位置。僧錄司的職稱,早在足利時代就已存在,但職務內容卻大不相同,崇傳的這個機構是以確保德川幕府安全為名,將全國僧侶悉數置於政治統制之下。說到統制,他向來樂此不疲。德川幕府為推行統制主義,制定了制約天皇的公家法度和統制大名的武家法度,執筆人便是這個崇傳。

從家康開始想收拾豐臣家之時起,這個崇傳就變得越發重要。

「你乾脆搬離京都,來駿府算了。你不在身邊,諸事都不方便。」

慶長十二年,家康將崇傳召至駿府。慶長十五年,家康為崇傳在駿府城下修建了一座叫金地院的寺院。崇傳後來也在京都南禪寺內,修建了一座同名的寺院。他因此被世人稱為「金地院崇傳」。

崇傳在駿府沒待多久,便因豐臣家的相關工作,返回京都,常駐於南禪寺。此後,他常輕車快馬,往返於京都與駿府之間。

這個崇傳在駿府與本多正純為對付豐臣家,密謀策划了一件奇妙的事件——方廣寺「鍾銘事件」。

京都如今依然有座叫方廣寺(東山區大和大路正面)的寺院,但舊時風貌卻全然不見。唯有一口重達六十四噸的大洪鐘依舊保留至今,不過似乎鮮有遊客到訪此處。

說個題外話,豐臣秀吉的時代,說到京都殿舍堂塔最為壯麗的一角,自然要數現今方廣寺東南角的豐國廟。德川家的殘忍之處,在於到了寬永十四年(1638),第三代將軍家光命人將這座秀吉的廟宇全部搗毀,將此地變得了一片荒原。秀吉在世時並未加害過德川家,反而對家康給予過分的優待,按理說德川家並無怨恨的理由才對。然而家光竟又先後派出三千人次,登上豐國廟東面的阿彌陀峰,搗毀秀吉的墓碑,掘開墳墓,將其曝屍荒野。因此,直到明治維新成立之年,二百數十年間,荒誕的命運,讓墳塋不在的秀吉變成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將上個時代的統治者扒墳棄屍,德川氏的這種做法,實在不像是日本人的所作所為。

明治元年,這個德川幕府垮台,維新政府在京都成立後,朝廷派欽差大臣前往豐國廟遺址的荒草原,去憑弔秀吉亡靈,並在舊方廣寺大佛殿遺址上修建了一座神社,便是保存至今的豐國神社。說起能追憶當年方廣寺的地方,如今便只有這座神社了吧。

言歸正傳。

家康建議秀賴:「為供養已故太閣,應重建太閣的方廣寺大佛與殿舍」。

於是秀賴便從鑄造大佛開始著手重建工作,於開工第三年、慶長十七年春完工。接著緊鑼密鼓地修建殿舍,而後著手鑄造大梵鍾,眼下正在施工現場一隅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為建造金銅大佛與大佛殿,秀賴已消耗秀吉遺產中的三萬枚大判。考慮到此後大梵鐘的鑄造費用、開眼供養儀式等經費,所耗資金難以估量,巨大的預算讓人目眩。

——為供養父君。

家康說得冠冕堂皇,可事實上卻是天大的謊言。因為五十年後(寬文二年),德川家以「此像為天下無用之物」為由,將佛像熔化,而後鑄成了銅錢。總之,可以說在秀吉死後整整一個世紀內,但凡是與豐臣家相關的事物,德川氏都悉數破壞,無所不用其極。繼續題外話,德川氏當時塑造了一座廉價的木質佛像,代替熔化的銅佛放置於殿中。然而寬政年間,大佛殿悉數毀於大火,如今京都博物館北面方廣寺大佛殿(其實也談不上是大佛殿)的大佛,其實是天保年間接近幕末之時,由尾張篤志家捐獻的紙糊之物。

話說,正在鑄造的大梵鐘相當巨大。前面已介紹過它重達六十四噸。它高四點二米,口徑二點七八米,其大小在現存的鐘里僅次於奈良東大寺的大鐘。

設計者是京都三條釜座的名護屋少掾。鑄物師是特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