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因果居士

勘兵衛似乎有暴勇之徒的一面。

他在黑暗中朝著坊官宅院的高大杉樹疾馳而去。到達後門附近時,他看見了一個身影。那人手拿長槍,槍尖抵地,全身穿戴整齊。與其說是看見了,不如說是他擋在去路的前方,所以勘兵衛立刻注意到了。注意到此人後,勘兵衛連忙蹬腿,飛身躍起,趁落地的當口,順勢抽刀劈砍下去。對方被劈成了兩半,倒地不起。此時,勘兵衛的思緒開始活絡起來。

(不妙,莫非不是敵人?)

勘兵衛有些忐忑不安。他正要蹲下身去一探究竟,卻忽然感到背後有長槍襲來。勘兵衛急忙閃避,驚險地躲開攻擊,一把就抓住了槍頭。他一手抓住來人的槍頭,急忙轉身,抬手一刀橫劈過去。敵人扔下長槍,落荒而逃。

勘兵衛再次蹲下。

(這傢伙是本多家的人吧。)

勘兵衛看著倒在地上的男屍,一時心亂如麻,竟弄不清楚自己砍死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了。小幡勘兵衛是德川家的間諜,而本多家也是關東一方的,換而言之,勘兵衛斬殺的是自己人。可是,對人類而言,所謂的敵友又究竟是何意思呢?

(現在只要能救阿夏就行了。)

勘兵衛飛身閃入後門,跳進院內。這個男人在夜晚也能看清一切。在院內來回奔跑的時候,他聽到院落深處的山中傳來了嘈雜人聲。他跳過泉水,攀上假山,假山背後就是內山。稀疏的赤松林里,有五個火把在移動,似乎是在找人的樣子。

勘兵衛像狡猾的野獸一樣屏住呼吸,一面隱藏自己的氣息,一面在山坡上來回移動。就在此時,一個無比鎮定的聲音傳入勘兵衛的耳中。

——是勘兵衛嗎?

沒錯,是阿夏的聲音。

(……?)

勘兵衛連忙環顧四周,終於發現身旁有一大片乾枯的茅草叢,阿夏正抱著雙膝,蹲在草叢的陰影中。

勘兵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從驚愕狀態中走出。

「何以知道是我?」他小聲詢問。

阿夏不慌不忙地說明了自己的情況。她在這裡已待了小半刻鐘。在這一帶的崖壁上費力攀爬,爬入草叢隱藏自己,不知不覺間,她發現自己忽然變得跟小黃鼠狼一樣,鼻子忽然就靈光了,所以就算看不見,靠鼻子也聞得出來是誰。

「哦,靠氣味?」

勘兵衛驚訝道,忽然阿夏把臉湊過來。

「勘兵衛殿下的味道,奴家還是記得的。」

阿夏像女童牙牙學語似的,只說了些隻言片語。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鎮定自若地說著這麼撩人的話語,這姑娘性格還真是令人吃驚。勘兵衛不禁動情,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摟住阿夏的香肩。不過這個男人用剩餘的理性地阻止了自己。勘兵衛拍了拍褲子,站起身來。

「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的意思是去收拾那些礙眼的傢伙。勘兵衛奔上斜坡,恰好有一個火把靠近。他悄悄繞到那人身邊,朝他側臉猛地一記重拳。

「給我滾。」

勘兵衛厲聲大吼,山間響起了回聲。聲音讓各處的火把都動搖起來,勘兵衛順勢朝著那群火把咆哮。

「爾等豎子,給我滾回去。滾回加賀去告訴爾等的主公,如果忌恨大坂,就堂堂正正敲響戰鼓,有種就帶上十萬百萬人馬,就來大坂城護城河前一戰。有種就別玩這種下三濫的把戲。」

無論對勘兵衛,還是對大坂一方而言,或許都是多餘之舉吧。

那堆火把聞聲,慌慌張張飛奔下山。勘兵衛從崖壁上滑下,繼續追趕其後。

「爾等的同黨已死在後門。眼下估計已成野狗的腹中餐了吧。逃回去的路上,別忘了把他的屍首抗回去啊。」他大吼道。

勘兵衛不僅大吼,還趁勢追上前去。大概是他執拗的性格在作怪吧。有一個人腳力略弱,落下了一截。勘兵衛冷酷地一把將他抓過來,從背後勒住他脖子,不顧男人的掙扎,照著他頭頂就是一頓重拳,幾乎打得他頭骨盡裂。男人脫力地跪倒在地面後,他又抬腳踩住男人側臉,毫不留情地用腳碾壓。阿夏在一旁看著,勘兵衛過於殘酷的舉動,讓她有股想吐的衝動。

「勘兵衛殿下。」

她終於忍不住叫住勘兵衛,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能這麼對待武士。」

「武士?」勘兵衛嘲笑道,「這幫想取女人腦袋的人,也算武士?」

說罷,勘兵衛照著那個幾乎昏迷的男人臉上又是一腳。確實有些過於殘忍了。

在此前後,對豐臣家而言,發生了一些不幸之事。淺野長政與幸長,以及加藤清正,三位同情大坂處境的人接連去世。

「莫不是被人毒殺的?」

不僅大坂,甚至連關東腳下的江戶也一時流言四起。

淺野長政去世時六十四歲。當時有人說「如此,所謂的已故太閣恩顧長老大老,就全都不在了。」長政是幸長的父親,因為是秀吉之妻北政所娘家的家主,所以從秀吉壯年時起,便與秀吉同甘共苦,一起創業,豐臣政權確立後,他與兒子幸長一起活躍政壇。關原之戰時,因討厭石田三成,站在家康陣營。大戰後,他成為家康旗下的大名,卻也一直不忘豐臣家舊恩,素來對秀賴照拂有加。死因大概是年老體衰吧。

然而,一件讓豐臣家愁上加愁的事情發生了。淺野家家主幸長在父親死後不久,也跟著死去。當時他才三十七歲,正值壯年。

幸長在關原之戰時追隨家康,得以保住淺野一族。但其後,他對豐臣家的情誼卻絲毫未減,長久以來他與加藤清正一起在關東與大坂之間斡旋溝通。南蠻人 進入日本後,帶來一種新的性病——梅毒。幸長此時便身染梅毒,病情日益惡化,進而引發了其他併發症。

幸長重病不起一事傳到駿府家康耳中。家康隨即命當時日本首屈一指的名醫曲直瀨道三(當時住在京都)前往紀州(當時淺野家為紀州國主、和歌山城主)。道三登城為幸長診病,慎重開方醫治。

可幸長喝完道三開的葯後,病情急速惡化,上吐下瀉不止,兩天後,便停止了呼吸。

「是遭人毒手了吧?」

就連身在大坂城內的小幡勘兵衛也如此猜測,那天下世人對此深信不疑也就不難理解了。最主要的是淺野家家臣親眼目睹了幸長臨終時的狀態,所以更加深信主公是遭人殺害而慘死。這個時期的人較之江戶時期更為狂暴,淺野家數名家臣憤慨不已,立刻奔往駿府討要說法。不過,家康自是不會露面親自接見他們,他派了自己的小妾阿龜(第九子義直的生母)去會見來人。淺野家家臣一見阿龜便劈頭大罵。

「請大御所殿下主持公道。我家主公紀伊守為德川御家與天下蒼生永享安泰,不辭辛勞,在大坂與關東之間調停斡旋。其勞苦功高,相信大御所殿下也非常非常清楚。然大御所殿下派遣的那個名為道三的人,在給我家左京大夫 診病時,竟狠心下毒,害我主公。這到底是何居心?」

這番話自是通過阿龜之口,傳到了家康耳中。作為家康而言,此時必然要震怒一番。雖說淺野家家臣是自己家臣的家臣,他還是將他們叫到跟前。

「你們這群兔崽子,竟聽信那些空穴來風的傳言,老夫本是出於一番好意,你們這群兔崽子竟不識好歹,好心當作驢肝肺。也罷,既然如此,咱們就刀槍底下見真章。想拿刀槍說話的,趕快給老夫滾回紀州,深挖溝渠高築城牆,給老夫等著。」

他故意用三河農民的語氣,劈頭蓋臉高聲大罵。五名淺野家家臣聽罷,俯首跪地,顫抖不已。之後他們向阿龜送去了大筆錢財,拜託她幫忙美言調停,之後便灰溜溜地逃離駿府而去。

古記有云:「彼家中眾臣(淺野家家臣)先對阿龜殿下惡語相向,後為大御所殿下譏諷責罵,落荒而逃,實是可笑之極。」

加藤清正的死,時間比這還要早些。享年五十歲(虛歲)。

生前,他有一個從做小姓時起便共同侍奉秀吉的同僚,叫做加藤嘉明(當時封國為伊予二十萬石)。二人在江戶殿中閑聊時,嘉明曾忠告過他。

「虎之助最近不可不注意身體啊。我覺得你得多花心思在身體上才是。」

「非也非也,我想法正好相反。我恨不得趕緊糟蹋身體,離開人世一了百了。我是無一日不盼望趕緊死了算了。」

清正道出自己的不易之處。理由是倘若如此渾渾噩噩下去,總有一天會親眼看到關東與大坂分道揚鑣。自己曾經深受豐臣太閣恩典,屆時為報答太閣的大恩大德,便不得不站在大坂一方。可是德川家對自己,也同樣恩重如山。思來想去,發現自己竟不知如何站隊才好。但再過幾年,等自己把家主之位讓給兒子後,追隨豐臣家還是德川家,那便是下一代人的自由了。是以自己才想趕緊死了,一了百了。清正這番話正好被身旁的池田輝政(當時是播磨國主)聽到,後來輝政將此事告訴孫子光政。而光政的談話被整理記錄到《烈公間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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