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坊官宅院

白山是北陸大地上一條高聳入雲的山脈,層巒疊嶂,群峰錯落。它的群峰與山麓橫跨加賀、越中、越前、飛驒、美濃五國,上代的先人認為這些高峰和幽谷是神靈的遊玩之處,而人們祭祀的神靈便是「白山權現」。

上古時代,侍奉神靈的人云集此處,不久將此信仰與佛教融合 ,為能夠從越前這一側的山麓膜拜這白山神——其實就是一條巨大山脈吧——修建了一座官營的巨大寺廟。在這山林之中住著眾多法師,立有無數住坊,擁有大量僧兵,用以守護這群峰。在中世的日本,這裡是一座可以比肩比叡山和高野的宗教城市。這座寺廟便是平泉寺。

這片寺院領域當中,有一處廣闊的神域,叫做「白山宮」(白山神社)。森林之中,有一座祭祀山靈的社殿。淀殿為祈禱豐臣家家運恆久,以右大臣秀賴的名義,出資修復神殿。

阿夏一行從加賀進入越前。是日,她以代替淀殿參拜的資格,登上白山山麓,進入這片森林,到訪平泉寺的執事宅院,進獻祈禱香資。

那日入夜後,一行人打上火把,回到山麓,下榻在坊官 宅院之中。可是等回過神後,卻發現副使小曾根局不見了蹤影。

(莫非是誤入哪條小道了?)

勘兵衛心說。之前從林中山道往下走的時候,小曾根和阿夏都雇了當地轎夫抬著山路專用的轎子。轎夫都行走緩慢,竟遲遲不能下山。腳下是中古時代僧兵上下山走的道路,上面鋪設著跟小孩兒頭顱那麼大的圓石,圓石上長滿了青苔,滑溜溜的,走起路來有些困難。

「停轎。」

阿夏心急,乾脆棄轎步行。當時夜霧籠罩著樹林,火把最多也僅能照亮腳下方寸之間,周圍是陰濕的黑暗。勘兵衛伸出手扶著阿夏走路。阿夏也多次險些摔倒。於是勘兵衛乾脆摟住阿夏的腰,將她攬入懷中。

——你這是要做什麼。

阿夏用他人聽不見的聲音小聲斥責,但勘兵衛卻默不作聲,只是繼續手上的動作,最後將阿夏背到背上。阿夏把臉靠在勘兵衛後頸,老實地任由他背著。也許從結果而言,阿夏正因為當時在勘兵衛的背上,才免遭刺客毒手的吧。阿夏是個奇妙的女人。

——勘兵衛殿下。

她在勘兵衛耳邊柔聲細語道。此時的她不再是剛才那個斥責勘兵衛的阿夏,連聲音都跟變了個人似的。

——今夜,我會去勘兵衛殿下的寢床。

(這姑娘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了?)

說起調教小姑娘,勘兵衛認為自己世界第一,無人能及。可怎麼現在倒像是自己被阿夏當做是小狗一樣馴養調教了?勘兵衛頗為疑惑。

那段時間,小曾根局的轎子消失不見了。

小曾根沒有回到坊官宅院。聽到這個報告時,阿夏正在浴室沐浴。

這白山權現一帶的沐浴方式大概沿襲了古時的習慣。浴室類似戶外的參籠殿堂,是獨立在外的,還另附了一個像燒煤炭的窯室一樣的建築物。進入那個土質窯室後,人便立刻籠罩在裊裊熱氣當中,不久從另一端出來,便進入一個鋪著木質地板的浴室。浴室里,只能從燒水的澡盆中舀出熱水,澆在身上淋浴。阿夏在侍女伺候沐浴時,聽到這個報告。

「去把勘兵衛殿下請來。」阿夏吩咐。

勘兵衛來了。

「立刻回山上去尋小曾根殿下。」

阿夏從浴室里發出命令。那聲音與先前在勘兵衛背上的柔聲細語截然不同,已變成了居高臨下的語調。

(哎喲哎喲。)

勘兵衛心說,不過自己既然是這個隊伍的領隊人,這種尋人的事也是職責所在。他立即召集所有手下,拿上火把,回到山上去。

一行人在樹林里越走越深,不一會兒,走上了圓石鋪砌的參道,艱難前行。走著走著,勘兵衛發現不用再進行搜救了。

山路專用的轎子和小曾根找到了。她在勘兵衛等人攀爬的參道 上,一直待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等待搜救人員的到來。勘兵衛走過去,用火把照亮轎子,華美的衣服露出轎外,小曾根似乎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

只不過,頭沒了。

(人世間的不幸真是百萬千呀。)

勘兵衛不禁憮然,不過他也悄悄行動起來。他將火把一頭扎進圓石旁的水窪,之後又用腳踩滅。黑暗包圍住勘兵衛,將他保護起來。勘兵衛覺得不熄滅火把,便肯定會有危險。樹叢中,有人在暗處監視著勘兵衛的一舉一動。

這個預感靈驗了。

一團火焰重重地當頭落下。就在這一瞬間,勘兵衛用腰撐住了那個男人的重量。帶著體溫的血,沾濕了勘兵衛敞開的胸膛,一直流淌,不久那個男人便悄無聲息地倒下。一支利箭,貫穿了他的喉嚨。那是阿夏隊伍中的一個中間。這個中間剛才還在勘兵衛身旁打著火把,大概飛箭是沖著火把來的吧。

(果然猜對了。)

勘兵衛並未因這個中間的不幸而驚嘆。這個被後人稱作是軍學之祖的男人,反而因自己的預感靈驗而感動起來。那支利箭想必是沖著勘兵衛來的,而那個中間卻成了替死鬼。

(而今該如何是好?)

勘兵衛暗暗思忖。他雖然看似冷靜,但其實一時思慮萬千,竟不知該採取什麼行動。其他中間在參道下面很遠之處,尚未發現這裡有變。

勘兵衛終於注意到貓頭鷹的啼叫聲。

仰頭一看,東面的樹梢上,掛著一輪寒月。勘兵衛仔細觀察著周圍的景色,直到讓自己完全冷靜下來,然後緩緩往下走去。

——你們都過來。

勘兵衛小聲發令。待二十個手下都湊過來後,勘兵衛發令:「全都把手裡的火把滅了。」於是眾人紛紛踩滅火把。一時火星四處飛散。就在這時,似乎有人瞄準了那些火星,五支利箭劃破夜氣,從頭上掠過。

「是夜鳥。」

勘兵衛安撫眾人道。那些人雖然只是中間,但怎麼說也是侍奉武家的男人。大家都意識到那是飛箭,惶惶騷動起來。勘兵衛原已打算好如何將他們安全帶下山,但事到如今,無奈之下只能改變策略,如實告知了當時的情況。

「參道上方,女官大人已經死了。」

聽他說完,眾中間一臉茫然,似乎還未消化勘兵衛的話,沉默了半晌。忽然一個人發出尖叫,引得所有人都嚇破了膽。紛紛在圓石山道上連滾帶爬,潰散逃去。勘兵衛困惑了。他可不是為讓他們四散逃跑,才告知實情的。

勘兵衛心想只能逃離這危險之地,於是拔腿追趕那群人去。

「等等。」

他邊叫邊跑。最後竟變成勘兵衛跟著他們一起逃跑。一旦開始逃跑的動作,勘兵衛的內心便忽然向恐懼的方向質變。心理就是這麼神奇的東西。

「等等。」

勘兵衛乞求似的朝中間們大喊。居然恐懼成這樣,真是丟人。

「等等我。」

勘兵衛大叫著,腦子裡的某個角落發現恐懼也有些意料之外的滋味。這是因為剛才鎮靜自若時沒有一絲微瀾的想像力,忽然像翻滾的水車一樣,一面掀起水流,一面旋轉起來。勘兵衛恍然大悟,原來想像力不是因膽識而生,反而是因恐懼而生的。

(殺死小曾根的莫不是前田家?)

割去首級獻於關東。想討好德川家,對內外明確宣布自己是江戶體制下的大名,便沒有比斬掉大坂使者頭顱更好的辦法了。真正的幕後操縱者與其說是前田家,不如說是其首席家老本多政重吧。

(看清楚了。)

恐懼將勘兵衛變成了智者。勘兵衛大腦繼續飛轉,在黎明即將到來的微亮中,他明白了敵人的作戰策略。昨天去白山參拜的山轎夫是在當地雇的人。其實那些轎夫大概是本多政重安排的人吧。他們本預謀趁黑奪取阿夏和小曾根性命,然阿夏卻途中棄轎步行,僥倖逃脫了他們的毒手,撿回一條命。但是此時還要想到他們將勘兵衛等人引入這片深山之中,那山腳下,阿夏所在的坊官宅院如今便無人守衛了。他們這一招莫不是調虎離山,去襲擊無人看守的坊官宅院,然後殺掉阿夏?

(肯定是這樣的。)

黑暗中,勘兵衛臉色大變。

——我在逃跑。

不對,我應該是追趕敵人。如果敵人要襲擊坊官宅院,那就須立刻趕回,保護阿夏才是。圓石開始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勘兵衛忽然拔腿飛奔起來。同樣的方向,同樣的動作,不同的心理,不再遁逃的心態,勘兵衛瞬間變了個人似的,急速飛奔而去。不過,更準確地說,是他終於變回平常的自己,找回與生俱來的膽魄,找回那個無所畏懼的自己。

「你們都給我聽著。」

勘兵衛一面追逐眾中間,一面說。說著說著,勘兵衛啪地摔了一跤。他立刻爬起來,邊起身邊大叫:「坊官宅院里有刺客。我要去殺光刺客,誰想跟我一起乾的,就跟上來。幹得好的,統統提升為徒士。聽好了,想跟著我乾的,就報上名來。說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